她发出了一个气音,但最终没有说出完整的祈求,意识就被无尽的黑暗再一次地拖进了那个她在近二十年中,回顾过无数遍的夜晚。
——毕竟,【它】没心情听偷窃者的哀求。
·
十八年前,涂山县。
宋悦拉住一根攀在石壁上的藤蔓,踩着脚下高低不平的小路,朝大山更深的地方走去。
彼时她已经怀孕五个多月,虽然没到爬不了山的地步,但已经有些行动不便了。
可她脚下分毫不停,径直走上了杂草丛生的石板路。
两边树丛中,偶尔隐约露出矮房子的一角,昭示着这里曾经也是个有人居住的地方。
天色渐暗,宋悦越走越深,终于在踏上一片高地以后,一座年久失修的宅子,在好几棵木桶粗细的桑树后显露了出身形。
——宋悦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躬身捂着小腹喘息起来。
在她的口袋里,藏了一张宫内死胎的报告单。
涂山县是个小地方,周围的村子更是。上午发生的事情,下午就能传遍十里八乡。
宋悦先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直到昨天,她从卫生所做完检查以后浑浑噩噩地回家,下午,就有人带着看好戏的表情,不怀好意地聚到了宋家门口。
【一个妮子天天想着赚钱,这下好了,男人不要她了,孩子也死了。】
【心气高哦,就是这样。我听说啊,她以后也生不了喽。】
【那赚钱有什么用?哪个男人还要她。】
【还不如那个小三呢,找到了个好老公。】
他们看似只是在闲聊,但句句字字生怕在房子里的宋悦听不到。
女大学生、女老板、年纪轻轻在省城买了大房子。
种种名头,压得村子里的人喘不上来气,他们强忍着妒忌,强压着心里的不甘,终于逮到了这次的机会。
……
宋悦红着眼眶,抬头看了眼在夕阳的余晖中格外阴冷的宅子。
她其实并不一定要一个孩子。但村人说的没错,她就是心气高,就是凡事争先,那些人要笑她,她偏不给他们机会。
宋悦忍下小腹的隐痛,跪坐在了宅子前的空地上。
她拉开鼓鼓囊囊的背包,将里面的香烛、瓷碗、红印白面饼和一条长竹筒拿了出来。
在现代医学的解释中,造成胎停的原因多达几十种。
但在某些人看来,死胎的唯一原因,就是母体腹中的孩子,没了“生魂”。
解决的方法当然也有,再招一个生魂纳入腹中就是了。只是这样生下来的肯定不是原先那个孩子。
绝大多数人是不在意的,毕竟能被招到的“生魂”,大多虚弱,混混沌沌,要么即将消散,要么快入轮回。被生下来以后,前尘尽忘,就是她们自己的孩子。
宋悦也是这么想的。
但古书中的案例太少,让她完全没有去深入去思量。
“生魂”是活人才有的,人死三刻,生魂就散了。
涂山深处的居民早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经全部搬离,这里也没有才死去的人。
——她卜算出的这里,凭什么残一缕经年不散的生魂?
有谁生前死后地缠着这缕生魂的主人,死死咬住他,像是野狗咬住肉一样不愿松口,偏要他存着上一世的记忆重活?
宋悦点燃了两根蜡烛,放在前方。
风不知不觉停了,火光自下而上地照亮了她的脸。
她沉默地拆开红印白面饼。
这种饼子里面包了白糖,专供鬼神,活人一般不吃。
宋悦将五块饼摆成宝塔状,最后去拿那个并不起眼的竹筒。
才打开竹筒的盖子,一股很难形容的腥香就弥漫了出来。这是宋悦的指尖血裹寺庙的香灰做的线香。
宋悦拿出四根,抿唇,沉默了很久。
三根敬神,四根拜鬼。这四根点燃,她就会有一个孩子了。
但同时,她也断了那缕生魂的轮回机会。
如果……
不,她肯定能给自己的孩子很好的生活。
宋悦一咬牙,点燃了四根香。
橘红的火点在香头亮了一下,随即一缕细细的灰白烟气,缓缓朝着前方浮动而去。
“飒——”
霎时间,空地上突然卷起了一阵狂风,将地上的落叶碎石全都吹得扑向了宋悦。
宋悦下意识挡住眼睛,朝后仰了下。
怎么回事?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很快,她就发现,虽然狂风不休,吹倒了蜡烛,但引魂香的火光却微弱但坚定地烧了下去。
——最终,那一截香灰断在了最上面的红印白面饼上。
……按照记载,这就是引来了生魂的意思。
宋悦怔怔看着饼子,少顷后扑上去抓起来就往嘴里塞。
她舌根处一阵苦涩,不知道为什么留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来。
她的前方,几棵百年的老桑树在大风中狂乱地扭动枝干,树枝树叶啪啪打在老宅的外墙顶上,砸下数片瓦砾。
——像是什么东西在察觉到自己的珍宝被偷走以后,山雨欲来的暴戾。
第二十章
“这天——是不是想下雨?”谢司珩走出医院,眯着眼睛朝天上看去。
早上时还是一碧如洗的天空,现在却变得阴沉沉的。厚厚一层云挡住了原本灿烂的日光。
不过气温也因此降了好几度,正好适合赶集。
宋时清“唔”了一声,低头微微蹙眉,将领口朝后拉。
过了一个晚上,他身上的那些痕迹的颜色似乎是更深了一点。
任何一个比宋时清高的人站在他身边,都只需要稍稍朝下扫过一眼,就能清晰地将他领口空荡处露出的所有痕迹尽收眼底。
宋时清抿紧唇。
他根本没办法毫无芥蒂地这个样子去到人群密集的地方。
……肯定会被人发现的,肯定会有人——
面前拢下了一片阴影,两只手伸过来,替他理了理领口。
“急什么,这里没几个高得过你的。”谢司珩调侃道,手下扯了扯宋时清的卫衣帽带,给他系了个蝴蝶结。
和谢司珩比起来,宋时清当然矮了他一头,但好歹也一米七八的人,在涂山县这个老龄化严重的小地方,还是能鹤立鸡群的。
宋时清看着他,缓缓压下了心底的不安。
就算是撞鬼了,该吃的饭也得继续吃,不然死得更快。
“……我们要打车吗?”他问道。
谢司珩下楼梯,“不用,集市就在医院后面的老街上,我带你去。”
才走出几步,他垂在身侧的手就被宋时清主动握住了。
谢司珩挑眉。但他没去看宋时清的表情,就若无其事地朝前走。
而身侧,宋时清侧眸看了好几眼谢司珩,确定这人不打算调侃自己,耳廓的热意才下去了一点。
毕竟算算年纪,他比谢司珩还大两个月。现在却被鬼吓得在大街上要牵人家的手才敢朝前走,怎么想怎么别扭。
临近集市,人逐渐多了起来。
宋时清和谢司珩长得好,本就招人。两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又牵在一起,更是让看过来的人目光中多了几分诧异。
一开始宋时清还能不在意。
但渐渐的,无意间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年轻的女孩子先是茫然,随即恍然大悟般地打量他俩,笑意微妙。
宋时清哪还能撑得住,手越抓越往下。
某一刻,就在宋时清要松开的时候,谢司珩却跟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精确地反握住了他。
“……谢司珩。”宋时清小小声。
谢司珩唇边笑意带着点得逞的故意,看着就是没安好心的样子。
他也不说话,就紧握住宋时清,仗着他脸皮薄,没法在老街上和他闹,装听不见,只悠悠闲闲地朝前走。
上百年的居民街,众人脚下的青石板不知道是新的还是老的,反正较高的地方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磨得光亮。
两侧矮墙顶上伸出高高低低的树枝,青绿的叶片一摇一晃。
宋时清和谢司珩顺着并不密集的人流走上坡路,隐隐间,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两个之间化开了一点点。
“刺啦——”
面胚下油锅的声音从身侧的小巷中传来,宋时清朝里面看了眼,只见是一家正在炸糖糕的早点摊子。
“吃这个?”谢司珩停下问道。
宋时清也没挑,直接点了头。
老家这边的很多小店,从原材料到制作成食物,都是自家完成的。像是这家卖的糖糕和萝卜饼,就都是自家田里产的米面和萝卜,味道好,熟客很多。
掌勺的嬢嬢麻利地一边翻饼一边找钱,递给谢司珩的时候,还笑眯眯地顺着打量了眼宋时清。
“俩小哥生面儿,外地牙子还是上学回来的呀?”
宋时清自己用纸包糖糕,“我们是本地的。”
“听口音不像哦。”嬢嬢有点惊讶,而后又看着宋时清,跟他开玩笑,“多大了,我家女儿顶漂亮嘞,就喜欢你这样干干净净的男孩子。”
不等宋时清回应,一个声音就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妈你说什么呢?”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端着篮子,快步走上来。
是早点店嬢嬢的女儿。
她回头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宋时清和谢司珩,又转向她妈妈,娇嗔,“您看不出来他俩还在读书呢。”
“给么俊的小哥,帮你问问怎么了嘛。不识好人心,错过了回头又跟我哭。”嬢嬢笑骂。
宋时清默默后退了一步,贴到闷笑的谢司珩身边顶了他一下,示意他别笑了。
结果谢司珩这狗东西也不知道今天早上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抓住他的手,低头嚣张地在他才咬了一口的炸糖糕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宋时清看着流出来的芝麻,茫然两秒,随即腾地抬起头。下一刻,他对上谢司珩被烫麻了的神情。
宋时清:……
谢司珩别过脸,忍着疼憋笑。
这时候,他要的萝卜饼也炸好了。嬢嬢用纸两下折出一个三角,给他包起来。
快十一点,这大概就是她今天做的最后一单早点生意了。
所以在递过萝卜饼以后,嬢嬢也没了再开火的兴。一边擦台子,一边和宋时清两人聊了起来。
“小哥,待会也要吃午食了,不然就在我这吃吧。昨晚才挖的新笋,中午菜单上有腌笃鲜嘞。”
谢司珩和宋时清还真没办法留在这里吃午饭。
还有两天就是宋老太太出殡的日子,谢司珩的爸妈今早才打招呼说大概中午到。他俩得回去吃饭。
于是谢司珩摇了下头,“不了。”
“好吃的诶!”
早点店的嬢嬢估计是急着招揽生意,听谢司珩拒绝,还以为是看不上她家的菜,赶紧推销。
“你看那。”她指了指身后木梁上挂的咸肉,“我自己腌的排骨,都是年节时候杀的小黑仔猪,又嫩又香。笋也是,换了往些年,我家的笋早就被那些要结婚的定下做聘礼了,哪留到现在。”
……
宋时清现在听见“聘礼”两个字就不太舒服。
他垂眼拉了拉谢司珩的袖子,再次拒绝了热情的早点店嬢嬢,朝老街的更深处走去。
“哎呀,真的鲜呦,俩小哥还不信我。”嬢嬢看着他俩的背影,不甘心地自言自语。
“你都问他俩要不要女朋友了,人家哪还敢留下。”女儿撩开帘子走出来,将一簸箕新鲜的笋放在了店里的木桌子上,“你看不出来他俩亲亲热热的,牵着手呢。”
嬢嬢跟不上女儿新潮的思维,没懂。只走过去心疼地拿起一个笋。
“真是,前几年这时候,咱家的笋早被婚宴定完了。这两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些小年轻都不结婚了。”
刚才她和宋时清说,自家的笋是做聘礼的并非是抬高自家菜的身价。而是涂山这一带的民俗。
旧社会医疗水平不发达,家家户户的媳妇都想在年节前后最冷的那几个月生孩子。
自然,结亲的日子就会集中选在三四五月。
那时候菜不多,办婚宴的时候有什么吃什么。多年下来,正在春夏之交发的新笋就成了婚宴上必不可少的食材。
久而久之,甚至被加到了聘礼里。
只是穷人家自己上山挖,富贵家挑着好的买。
女儿手下麻利地用刀在笋衣上割出口子,剥开笋皮,“也不完全没有啊,昨晚我在山上的时候,一个婆婆就买了咱家两筐笋呢,足足买了两百多斤。这些是剩下来的。”
早点店的嬢嬢动作一顿:“真的?”
女儿嗔她,“我还能骗你啊。估计看见咱们家竹林品种好,特意找上来。价钱一点没还,大方呢。”
嬢嬢一下乐了。
“那你给别人送到家了没有?两百多斤,至少要摆四五十桌的酒,肯定还缺别的菜。”
要是能牵上这条线,她家养的猪啊牛啊的,能卖出去好几头。
“没呢。”女儿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帮她送回去,但她带了两个闷不吭声的伙计,力气可大,两下扛上肩就背下山去了,我跑都没赶上他们。”
“啊。”嬢嬢可惜。
女儿又拿起了另一棵笋,一边剥一边跟妈妈闲聊,“不过,我听那婆婆说话有点怪。”
她抬起头回忆了一下,怎么也学不好昨晚那人柔婉又尖细的腔调,索性算了,只捡话跟妈妈说。
“我问她怎么要这么多,吃不完闷坏了怎么办。她说——
【这次办得多哩。主家上一次办宴,场面小,只请了自家人。结果太太被人带走了,都没人给他送回来。这次可要办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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