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屏幕,呆呆地出了一会神,而后蹙眉按熄了手机。
无论谢司珩如何装乖卖巧,他那张人皮下藏着的永远是一只能将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恶鬼。
宋时清上辈子用了十几年,将这一禁令一点一点地刻在了灵魂里。这使得现在,即使他已经知道了当年那些龌龊的缘由,依旧不太能控制住本能反应下的紧张。
活人就是会害怕恶鬼。
……但这对谢司珩不公平,他最近什么都没做,自己也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
不能像是只兔子一样,稍微发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不成样子。
——如果宋时清侧头看看车窗玻璃,他就会发现,在他为自己自觉的“过激反应”自责反思的时候,谢司珩的脸正隐隐约约地出现在那片反光的玻璃上。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将他的情绪、反应掰开了揉碎了品尝体会,然后从其中总结出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哪些是需要更温和的,哪些是需要更强硬的。
爱人之间的相处,总会有所磨合让步。
宋时清对此做出的选择是在一定程度上,容忍谢司珩的怪异残忍。于是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谢司珩会和他一样,在一定程度上克制自己的恶劣秉性。
他也不想想,谢司珩哪还能像是个正常人那样思考。他能在宋时清的眼皮子底下做个人,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
“前面停车。”萨琳娜的声音突然响起。
宋时清朝前看去。
萨琳娜给出租车司机的地址在城市边缘,道路两边有很多废弃的商店和住宅。它们的墙壁和紧闭的卷帘门上,覆盖着大片涂鸦。街角的垃圾车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清理过了,偶尔能看见钻进钻出的老鼠。
宋时清刚才一直都在想谢司珩的事情,没注意外面的景象变化。
但车里的其他人脸色都不太好,尤其是海莉,她又尴尬又恼火,只觉为了泡温泉答应萨琳娜白嫖作业的自己蠢透了。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温泉?
宋时清也愣了一下。
萨琳娜下车,双手插兜,面对海莉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她没好气地,“看什么看,下来啊。我没骗你们。”
说完,她侧身指向远处在夜幕中黑沉沉的山脉,“那是科利亚尼火山,正处在休眠期,所以这个镇子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里都有温泉。”
众人将信将疑地下车。夜风微凉,大概是因为人少的缘故,路灯坏了好几盏也没人来修,路中间的光线并不明亮。
出租车放下他们以后,在路上掉了个头就准备开走。但在离开之前司机不知道为什么,伸出头来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宋时清站在最后面,自然注意到了他的迟疑。
“有事吗?”宋时清问道。
壮实的白人司机将一只胳膊搭出车窗,咕噜咕噜地警告了一句,“这一片不安全,经常发生杀人事件。你们这群小鬼晚上最好不要在外头游荡。”
杀人案?
宋时清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
众所周知,m国的治安条件比国内差。但宋时清这两个月的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地税较高的社区,也就是俗称的富人区里。警卫资源丰富,整体和国内差不多。
以至于他一直没有体会治安差的实感。
“谢谢。”宋时清说道。
司机撇了撇嘴,开车走了。
“宋?”尤拉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回头叫宋时清,“你和司机说了什么?”
宋时清:“他告诉我这里经常发生杀人案。”
“——什么?”尤拉提高声音,转而用求证的眼神看向萨琳娜。
萨琳娜的脸上先是划过一抹茫然,像是完全不知道宋时清说的杀人案是什么意思一样,随即,她恼羞成怒了起来。
“这有什么?那些毒贩赌鬼为了几张钞票互相捅死对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不愿意来可以滚回去,谁稀罕请你们一样。”
海莉大怒,“你——”
宋时清拉住她。
这周围没有旅馆,房屋都是空置着的,就算几人想离开,也得明早再走。这时候和屋主萨琳娜起冲突不太明智。
海莉气鼓鼓地哼了一声,内疚地低声跟几人道歉,“对不起,我以为可以免费度假才答应她的,没想到是这样。”
宋时清也没想到,他光想着怎么在今晚躲开谢司珩了。
路灯微弱的光线下,他们四个站在路边,像是四只挤在一起可怜兮兮的小鸟。
有东西在黑暗中笑了一声,慢不腾腾地跟上了宋时清。
萨琳娜拧动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门,相比街道上的破旧荒凉的样子,房子里面还挺温馨的。
看得出来,主人们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好几块木地板上的漆皮都斑驳了,墙纸也是多年前的款式。
“二楼的房间随便你们住,温泉在后院的小房子里。浴衣在衣柜的抽屉里,吃的在冰箱。”
萨琳娜一边脱外套,一边不高兴地叨念,“我知道你们可能对这里的环境很不爽,但说真的,少爷小姐们,在外头泡两天的温泉要花上千美金,别挑了好吗,我只是要一次小组作业,不是要你们帮我交学贷。”
因为她的话,海莉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萨琳娜也没再管她,把外套往衣柜里一塞就朝里走去。
转身时,露出了肩膀上的一大片淤青——
宋时清正在看侧边衣柜上的镜子。
这家的主人似乎很喜欢把一整天要买的东西用记号笔写在这里,最后的日期停在三天前。宋时清正在看他们的购物清单,还没看完,眼瞳中就映进了萨琳娜背后的淤青。
边缘微微发黑,颜色极深。
宋时清现在依旧没有成体系地学习过玄学相关的知识,但他亲身经历国太多了,多到足够久病成医。
那是被极阴的东西恶意触碰以后留下的痕迹。
换句话说,萨琳娜至少被恶鬼攻击过一次,或者更严重一点,她也被缠上了。
宋时清本能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
有东西在察觉到他的惊惧以后,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喟叹。
时清被吓到了以后,第一反应是找他。
真可爱,要是能付诸实践的话就更可爱了。
他很想知道,在拒绝过自己以后,被恶鬼吓到的小爱人会怎么样别别扭扭,无助可怜地找他求助。
宋时清停了一会,并没有拿出手机。
那毕竟只是一块淤青而已。除了它以外,没有其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而且那块淤青不是手印,牙印之类的样子,也有可能是萨琳娜自己撞出来的。
“我们上去选房间吧。”布鲁诺说道。
海莉摇头,拉着他往后院去,“我想先去看看温泉。”
尤拉:“我和你们一起去。”
宋时清仰头看了眼楼上,示意三人把包给他,他先拿上去。
“谢谢,美人。”海莉嘿嘿笑,脱下自己的斜挎包递给宋时清。
包上的链条很长,垂到了地上,继而挂住了楼梯下面的装饰柱。
宋时清没注意,拿过包以后微微拉扯,想将链条拽上来。
但就在那瞬间,一股大力自包上传来,霎时间将宋时清拽得朝前一踉跄,眼看就要狠狠撞在楼梯扶手上。
正此时,众人只听见“咔擦”一声。
那根勾住链条的装饰柱就从中间断裂开来,崩散一地木屑。
抓着宋时清的力道于同时间消失殆尽。
海莉、布鲁诺和尤拉震惊地看着装饰柱的断口,然后缓缓抬头,看向宋时清。
“哇哦。”尤拉喃喃,“——你,你力气好大。”
宋时清脸色稍微有些发白。
“我……”
“你们在干什么?!”萨琳娜站在房间门口不可置信地问道。
她短暂地思索了两秒,脸上露出一副恼火的表情,“你们弄坏了我家的楼梯!”
宋时清微微抿着唇,几秒后沉静开口道歉,“我赔你维修费。”
闻言萨琳娜先是一喜,然后尽量压制住了嘴角的笑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五百。”她说道。
海莉眉头一拧,就要和她理论,但她还没开口,宋时清的回答就从身后传来。
“行,我身上没这么多现金,以后给你。”
萨琳娜一挑眉,没想到自己的狮子大开口会被宋时清答应下来。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宋时清,目光里多了些东西。但碍于海莉他们都在场,只是甜蜜地朝宋时清笑了一下,转身回房间,关上了门。
她一消失,海莉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老天,你怎么能答应她呢?她根本就是在坑你,这根柱子最多二十美金。”
宋时清朝她挤出一个笑,“没事。”
说完,他快速上楼,主动避开了三人。
这栋房子是典型的美式工厂区的连排建筑,走廊和楼梯都极为狭窄,两间卧室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厕所。
宋时清看都没看,随便推开一间房的房门。
他站在房间里,神情略微有些惊疑不定。
“……谢司珩,是你吗?”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音。
宋时清垂眼,眼睫不安地微微颤抖。
他不可能用一根纤细的包链拽断手手腕那么粗的实木装饰柱,更不可能产生了被人猛拉的错觉。
但那样粗暴的行径……也不像是谢司珩会做出来的。
宋时清喉咙有些干涩,他默了片刻,再次问道,“谢司珩,是你吗?”
依旧没有回应,看样子不是。宋时清的心凉了下来。
那刚才是什么?那东西是附着在萨琳娜身上的,还是游荡在这个房子里的。
“谢司珩,是你吗?”
细细的,像是孩童玩闹时带着咯咯轻笑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宋时清一惊。
“谢司珩——是你吗——”那声音慢悠悠地,又问了一遍。
它在学宋时清说话。
宋时清缓缓回头,觅声看向房间侧边的橱柜,肩背僵冷。
几乎没有犹豫,他一边朝相反方向后退,一边拿出手机,手指连续按错好几次,才点中了谢司珩的名字,将电话拨了出去。
拨通电话前的那段时间长到令人恐惧。
【时清?】
当谢司珩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一瞬间,宋时清听见了自己柔软的啜泣声。
跟故意向对方示弱一样,丢人得不行。
谢司珩大概是愣了一下,随即着急起来,【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
宋时清紧紧抓着手机。他以前不是这种被吓一下就要哭出来的性格,变成现在这样,全都是被谢司珩弄得。
“我……我好像撞鬼了,谢司珩,我在同学家里。”宋时清的哭腔逐渐明显了起来,“有东西拽我,还学我说话。”
谢司珩沉默了下来,几秒后,他开口问道,【要我过去吗?】
宋时清不说话了。
谢司珩的过来当然不可能是跟活人一样,开车赶过来帮忙,恶鬼有自己的路子。
“……要。”宋时清低声说道。
随着年龄的增长,宋时清的声线定格在了带着点冷感的调子上,平时还好,带着哭腔示弱的时候,惑人得不行。
只是他自己从未发觉而已。
墙边很久没洗的窗帘动了一下,宋时清惊怯地盯着那里。
他不知道走出来的会是什么样子的谢司珩,更不知道没有躯体限制的谢司珩会不会变回曾经恶劣又肆意妄为的样子。
他似乎做了一件蠢事,为了从一个比较危险的困境中脱身,他选择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困境。
就在宋时清吧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环在了他的腰上。
宋时清颤了一下,缓缓侧眸。
前一刻还远在几十公里外的人笑眯眯地枕在他肩膀上,除了体温稍微低了一点,从上到下,全然是与活人一般无二的样子。
两个月以来,宋时清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谢司珩,他下意识地瑟缩,但在想要躲避的身体本能之前,他的肌肉记忆让他紧紧地贴缠着谢司珩。
又恐惧又依赖,矛盾到极致就升起一股委屈的情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谢司珩盯着他,凑上来在他唇边亲了亲,“被什么吓到了?”
宋时清轻声,“柜子里,有东西在学我说话。”
谢司珩“唔”了一声,没动,但地板上的阴影蔓延了过去,灵活地勾开了柜门。
宋时清面上没什么表情,头却朝着谢司珩偏了一点,像是不想看里面的东西。
娇气包。
谢司珩愉悦地给爱人扣上了一顶帽子,并不觉得让宋时清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他本身,有什么需要自责的。
阴影将柜子里面的东西拖了出来。
在谢司珩面前,所有怪异诡谲的东西都安宁得像是一个玩具。
那东西被一路拖着,咯哒咯哒地响,像是什么塑料制品。
阴影将它提起来,一直提到宋时清眼前。
——“这个?”谢司珩问道。
宋时清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然后,他僵住了。
被阴影提着的,是一个拿着喇叭的毛绒兔子。
“这个?”毛绒兔子重复。
谢司珩蹭蹭呆愣的他,“这好像,是个重复说话的玩具。”
“这好像,是个重复说话的玩具。”毛绒兔子一板一眼。
它甚至没有谢司珩分出去的那些阴影可怖。
宋时清恼羞成怒,猛地挣扎,“放开,都怪你。”
谢司珩失笑:“怪我?”
宋时清眼睛还是红的,脸上湿湿潮潮的一片,全是他刚才在惊惧之下哭出来的眼泪。
104/106 首页 上一页 102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