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滴答滴答,时间在沉默中被拉长。
“你怕黑吗?”陈誊再次问。
凌初年摸到一个抱枕,垫在脑后,调整了几个姿势,说:“以前不怕的。”
“这样啊。”
陈誊没了下文,他和凌初年好像没什么好聊的,他寻思着要不要找点话题,凌初年却意外变得话多起来。
“陈誊。”
“嗯?”
凌初年没有立即说话,大概过了几秒,才问:“什么时候来电?”
陈誊觉得凌初年不是想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了:“今晚都不会有电,明天要叫师傅来修。”
“哦。”
聊天再次中断,又被凌初年捡了起来。
“你现在讨厌我吗?”
他似乎特别执着于这个问题,两人第一次见面那天就问了一次,现在又问。
陈誊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凌初年又沉默了。
陈誊数了下时间,他沉默了十三秒。
“讨厌的吧。但因为阿姨和叔叔,又不得不迁就我。”凌初年小声说着,到最后被自己说笑了,但苦涩的意味较多。
陈誊也笑了笑,虽然很轻,却没有被雨声盖住,被凌初年听到了。
凌初年像是得到了鼓励,继续剖白自己:“我是个特别麻烦的人。”
陈誊接过话:“你也知道啊。”
凌初年噤声了,没想到陈誊会直接承认他很麻烦,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不过,在我看来,大多数时候只是在耍小性子,我还能接受。”陈誊语调轻快,“小少爷嘛,可以与众不同一点。”
凌初年往他的方向看去,但看不清楚脸,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以为陈誊想不起来,他提醒道:“在医院,我骂了你。”
那天,陈誊回家后,就没理过凌初年,要不是温澜云在中间穿针引线,陈誊都要将他视为透明人了。
室内的静谧混着雨声淅沥,再加上没有剑拔弩张的聊天,让陈誊放松了下来,他舒展开双腿,说:“还好吧。那天是有一点生气的,不过后来一想,又觉得没什么。”
“为什么?”凌初年追问,然后自己立刻给出了答案,“因为我一直都那么……”
陈誊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
凌初年想了想,声音有点低落:“尖酸刻薄。”
“那倒没有。”陈誊否认了凌初年的形容词,“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但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是在对你说教。”
他略带歉意:“是我没表达清楚。”
陈誊想起自己之前打过的一个模拟辩论赛,辩题是“被误解是不是表达者的宿命”,他当时是反方,言之凿凿的论证被误解不是表达者的宿命,抛出一个又一个强有力的论据,只要表达者的语言足够清晰,接收者的思维正常,那么就不会存在误解现象。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实际行动把自己的言论推翻了。
凌初年没有吭声,似乎在看着他,应该是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我那天心情不好,想找个人说话。”
凌初年是当时在场所有人中,最没有情感负担的人,因此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但他们都搞砸了,一个变相误解,一个没有解释。
而在这个潮湿的雨夜,因为一场没有预料的停电,他们偷偷向对方打开了一条通往自己世界的门缝,心照不宣地摒弃了之前的偏见。
悸动也在悄然发生。
就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在这一刻,他们的心柔软了万分。
沙发弹动了一下,陈誊的背陷入沙发。
“季未白的父母曾经寻死过,幸好被季未白阻止了。”陈誊缓缓地陈述,“他们一直觉得自己愧对季未白,没有给他好的物质生活,反而还成为了他的负担和累赘。自从季叔叔出事后,季未白就到处兼职,残疾扶助金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家庭的开销,而且季叔叔每个月的药费动辄就上千。”
“像那天在医院发生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陈誊知道自己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在他的认知中,身为s级alpha,往往比一般人强大,就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加之班干部的职责所在,因此他在学校生活中经常扮演着树洞的角色,接收了大量的消极情绪。
他高兴于自己被信任,却有一个难以忽略的事实——他也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他也会难过,会暴躁,会不知所措。
当这些负能量产生时,他想找个人倾诉,又不允许自己将其发散,于是憋在心里,要么片刻消散,安然无事,要么日积月累,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
凌初年是与陈誊截然相反的性格,家庭原因造成了他弱同理心,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准确得出此刻的陈誊需要安慰的结论,这不是他擅长的,只好笨拙的转移话题。
“其实,我不是怕黑,我怕的是下雨天。”
不用问,他自己把原因说出来了。
“我奶奶出殡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雨,天黑得像晚上一样,我看着灵车把她载走。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无法见到她了。”
“我妈妈也是在下雨天去世的。”
所以对于他来说,雨天意味着,温热的体温抽离躯体,最亲密的人离去,世间再无重逢的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陈誊顿了一下,“每当下雨,就是你的奶奶和妈妈在想你,因为无法传达,所以用雨声告诉你。”
这是一种老土的说法,但追溯人类生命的起源,就会发现,我们与宇宙万物都来源于一百三十亿年前的一场恒星爆炸,我们被同样的物质和环境创造、塑造。
我们日常所说的死亡只不过是给一个人在人类社会和历史上的消失下了一个定义,这并不代表着真正的消亡。
我们与自然共生共存,死去的人可以化作春荣冬枯的琼林玉树、来去自由的长风行云,也可以是夜阑更深的群星闪耀。
凌初年恍惚了一瞬。
陈誊向他发出邀请:“要不要去看海?”
第23章
脚踏在地板上,前面的声控感应灯亮了,走过的地方又暗下。
凌初年回头看了一眼,有一团黑漆漆的毛绒绒的巨大怪物附着在墙上,本来跟着他们一起移动的,忽然举足不前,像是被什么震慑住了,绿幽幽的眼睛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缩着脑袋灰溜溜爬了回去。
他好像在逃往光明的途中,而带领他的人是陈誊。
凌初年转回去,目光朝前,快步跟上了陈誊的脚步。
陈誊先去便利店租了一个充电宝,还买了两套透明雨衣,并亲手给凌初年穿上,供着大爷似的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两人出发去江桥,进行一场说走就走的短途旅行。
下雨天的路况比较糟糕,遇到红灯,车子被前后夹击,堵在了中间。
车窗上的雨痕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织,网罗成片,由小点延长成细条,向下滚动。
凌初年摇下窗,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外面车辆拥挤,尖锐而沉闷的喇叭声闯了进来,此起彼伏地充斥着整个车厢。
他伸出左手,探了出去,雨水滴落在掌心。
温凉温凉的。
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寒冷透骨。
到达目的地时,雨通情达理地变小了,仿佛是不想打扰他们的兴致,又或者是玩腻了,带着它的虾兵蟹将转换了战场,去称霸另一个地区。
雨夜的海是什么样子的?
凌初年没有概念,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在阳光明媚的晴天去看海,他也不免落俗,也算不上落俗吧,都是人之常情。
此刻他站在江桥上,放眼望去,远一点是暗蓝,近一点是鸽蓝,层次渐变但不分明,暗潮涌动,搅和了一切安定。
海原本是寂静无声的,黑夜的掩护让她可以肆无忌惮的闹腾。
海浪偶尔咆哮着拍打护堤,似乎在宣泄某种不满和愤怒。海雾朦胧了对岸的灯火通明,海风也比平日强势了许多,气势汹汹地扑面袭来,将潮湿的水汽糊在脸上,不把人弄湿誓不罢休,像个调皮小孩在恶作剧。
身处壮阔中,凌初年的心却无比平静,狂暴的海风也难以掀起丝微波澜。
几个小时前的通话内容混着呼啸风声从他耳边刮过。
“哥,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你已经离开京都九天了。”
对面大概知道如果不是他恶意骚扰,凌初年是不可能接他电话的,更不可能和他说话,于是没听到回答后语气一转,阴骘如蛇蝎。
“我现在睡在你的房间。”
凌初年终于有所动容,手机距离他有一臂远,他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开了口:“凌城,你想要什么都拿走吧。”
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情绪,他已经累了,无意再周旋。
可凌城却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哥,你真的不会回来了吗?”凌城的声音变得温柔似水,他轻轻地笑了,“陈家能接受你吗?听说他们有个儿子,是S级的alpha,看你现在安然无恙的样子,他应该不知道你是B级omega,也没闻过你的信息素吧——”
凌初年挂断了电话。
在下一秒收到了凌城的信息。
——溯州下雨了。
——现在在打雷。
凌初年丢开手机,满眼惊恐地环顾四周,房间的墙上嵌了无数只眼睛,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监控着他的一举一动。
凌初年倏忽浑身一栗,挨近陈誊,说:“我有点冷。”
“那我们回去?”
凌初年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小少爷,你可真麻烦。”陈誊嘴上这么说着,却换了只手撑伞,把空出来的手递给凌初年,“记住了啊,是你主动牵我的,不是我要占你便宜,别明天清醒过来就倒打一耙,骂我。”
凌初年看看陈誊的侧脸,又注视了他的手好一会儿,才握住他。
陈誊的手温暖、干燥,捂得凌初年发热。
“你把我当取暖器,是不是算欠我一个人情?”
凌初年疑惑地抬头,没有把手抽出去。
陈誊勾起笑,继续道:“放心,我是文明人,以身相许这种事不会让你做的,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讨厌我?”
陈誊问完,直视着凌初年,凌初年却仓皇低下了头,许久没说话,久到陈誊以为他不想回答。
“算了。”他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只是凌初年现在看起来很好欺负,突然心血来潮而已。
尾音还没收,凌初年就着急忙慌地撞了上来。
“因为我觉得你像以前的我。”说完,还抓紧了陈誊的手臂。
这是绝对的真心话。
他害怕一个人面对风暴,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
“我哪里像你了?”陈誊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说具体。”
“不说。”凌初年较起了真,“你只有一个问题的权利。”
“这不公平。”陈誊也开始耍赖,“我无缘无故就被讨厌了,你那理由没头没尾的,够我伤心好几个月。”
陈誊装起了可怜,但也就是顺口一说,没要博凌初年同情的意思,凌初年却当了真,真的动摇了。
他勉为其难地挤出一点:“是我的问题。”
见他不是很坚定,陈誊故技重施,循循善诱:“告诉我,好不好?不然我今晚可能睡不着。”
陈誊放软了的语气让人难以招架,凌初年心一横,两眼一闭:“太优秀了。”
陈誊的优秀是真实的,而他的优秀是虚假的,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嫉妒陈誊,嫉妒他的父母恩爱,嫉妒他的阳光开朗,嫉妒他拥有很多朋友,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陈誊噗嗤笑出了声:“我怎么觉得你在拐弯抹角的夸自己?”
凌初年撇开脸,面子挂不住。
“好了。”陈誊想止住了笑意,但脸部表情不听使唤,笑意溢出眼底,“回去吧,吹太久会感冒。”
凌初年被气着了,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准笑。”
陈誊瞬间破防了,当着凌初年的面,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明晃晃的。
***
凌初年手臂的伤口发炎了。
要不是季未白说出来,陈誊可能还被蒙在鼓里。
事情是这样的。
自从凌初年救了江书书并且接受了他的青团后,江书书隔三岔五就给凌初年捎他妈妈做的零食,而且大多数都进了凌初年的肚子,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地取得了重大进展。
由于江书书一直黏着凌初年,所以他是第一个知道凌初年伤口发炎的人,好说歹说地把凌初年劝去医务室。
陈誊和季未白看着凌初年和江书书一前一后出了教室。
陈誊转着笔,问心情颇为不佳的季未白:“他们俩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
季未白说:“就这几天。他还陪凌初年去医务室换药。”
“什么?”
季未白看向陈誊,面瘫脸难得表现出诧异:“凌初年伤口发炎了。”
陈誊摆手坦言:“他没跟我说。”
“全国数学竞赛成绩出了!”数学课代表在班门口喊了一句。
全班顷刻倾巢而出,人去楼空。
陈誊和季未白在路上遇到了从医务室回来的凌初年和江书书。
陈誊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凌初年把右手往身后藏的动作,还没开口就被江书书截胡了。
“你们去哪里?”江书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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