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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贺之昭(近代现代)——柏君

时间:2023-11-06 15:47:06  作者:柏君
  他没话找话:“你剪头发了啊。”
  贺之昭显然没有意识到:“是的,昨天晚上剪的。”
  一晚上没见,闯这么大的祸啊。
  许添谊伸手,轻轻拨弄贺之昭的刘海,想替他把那豁口合拢。只是左移右移,额前从犬牙交错变为一道天堑,怎么也合不起来。
  他遗憾地按了按贺之昭的额头,说:“下次别找这人理发了。”
  一路连碰到三个同班同学,皆看见贺之昭就忍不住吱哇乱叫。一个说:“贺之昭,你脑袋上像顶了半个西瓜。”,一个说:“好丑啊!你为什么要剪这个发型?”,一个说:“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西瓜太郎!”总之都不是很好的反馈。
  进了班级,大家许久未见,看见这发型更是觉得重量级。小学生,还是同龄人,喜欢看热闹和笑话,这难以避免。但年少人的残忍也是清澈又不加掩饰,形容贺之昭发型的措辞在人和人之间流转,变得越来越夸张和尖酸。
  作为数学课代表,许添谊无暇进行舆论引导,他进班头一件事是收寒假作业。
  “还有谁寒假作业没交?我要给杨老师了!”他撕心裂肺地在讲台上喊了好多遍,除却第一遍再有三人慢吞吞交上来,后面几遍都无人响应。
  又等了两分钟,许添谊失去耐性,端起一摞算术簿远赴了四楼的数学办公室。
  过完年,天气尚未转暖,办公室开了热空调,杨老师穿着马甲,正在抹护手霜,看见自己努力干活的课代表敲门进来,满意道:“动作麻利,就是让人省心。”她接过作业堆,顺手拿了桌上放着的巧克力交换,“喏,拿去吃。”
  许添谊心中一喜——
  是费列罗!
  他吃过一次,金色的球形包装,每个嶙峋的皱褶下都有香甜的坚果,外面的巧克力吃完,里面还有颗完整的大榛子。美味得不得了。
  许添谊暗自兴奋地攥着回班,发现一堆人围在贺之昭的桌前,像在菜市场拣菜,对着贺之昭的发型指指点点。他手作驱散状,大喊:“你们不要再说贺之昭的发型了!”
  这句话的效果并不好,叛逆分子们立刻说:“诶,就要说,丑死了!”
  处于舆论中心的贺之昭本人倒是没有什么内心受伤的表现,表情十分平静。但许添谊认为,贺之昭无论怎样都是那副表情——不笑也不哭的,问他问题能回答,脑子甚至还挺聪明,但不说话坐在那就像根木头。
  因此许添谊担任的角色类似啄木鸟。
  年幼时他以为贺之昭呆若木鸡,所以才会被院子里的其他小孩欺负。但等上学以后,贺之昭次次都考第一名,所以许添谊又觉得这其中或许是有学问在。
  桌子被围得水泄不通,言论场中刻薄词句信手拈来。无人理睬试图管理纪律的班长,隐形的霸凌行为不断膨胀。
  许添谊因此变得很愤怒。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被这样取笑,更何况,他们说贺之昭丑,贺之昭根本不丑,责任全在发型。
  无法把人群驱散,情急之下,许添谊从翻出书包里自己的手工剪刀,声如洪钟道:“谁再说,我给他也剪一个一模一样的!”
  还有带头的傻子开口:“就说,真的太丑了!”可见言论自由总会牺牲某一方的利益。
  许添谊想也不想,立刻抄起剪刀冲了过去。这下热油锅进水,炸得天女散花,跑的跑躲的躲,还有人负责调配氛围,坐在位子上尖叫和喊“屈老师!”
  不论如何,大家都相信被许添谊抓到真的会被剪头发,因为去年有人和贺之昭抢座位,他也是直接把人摁在了地上。来一个摁一个,打地鼠一样。他是来真的。
  陷入僵局时,屈琳琳进了班,看见两批人凑在一起,问:“什么事情?为什么没有在早读?班长呢?”
  “老师!”多嘴的说,“许添谊要剪别人的头发!”
  “许添谊。”班主任看向最后一排一动不动的走地龙,皱眉道,“你是不是又想被请家长?”
  上次打地鼠就被请了,还写了检讨书。
  “没有,是他们几个都说贺之昭的头发!”许添谊竭力为自己辩解,“说的话很过分!”
  屈琳琳看向贺之昭问:“是吗?”
  “大家都说我的发型不太美观。”贺之昭说,“小谊很生气,决定保护我。”有人“吁”了下,觉得他讲话肉麻。
  毕竟还没真的剪上头发,屈琳琳决定不再说什么,这才开学第一天,上班第一天,心烦。她暂时没收了许添谊的手工剪刀,再次强调不许产生肢体冲突,随即叫班长上台带大家开始早读。
  一整天总算相安无事捱过去。放学后,两人一起回家。
  走出校门,许添谊想做安慰。从“西瓜太郎”到“门牙缺一块”,今天对贺之昭发型的评价已逐渐偏离实际,他认为贺之昭受了很大的心理伤害。
  他紧紧攥着那费列罗,知道这是美味昂贵的巧克力。虽然他很想吃,但是也知道贺之昭更喜欢吃甜食,尤其巧克力。所以他决定把两颗都给对方。
  “我觉得你的刘海挺好的!”许添谊一边说,一边把手心那两颗金色巧克力强塞给身旁人,“而且这也不是你的问题……给你,你吃吧,我……”
  没等他在街上大声喧哗完,贺之昭说:“别生气。”
  说着,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许添谊立刻大脑宕机,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蹦了起来,“你亲我干什么——”声音之大,仿若有回音绕梁。
  街旁包子铺正出炉一批肉包,掀开蒸笼白雾弥漫,不少顾客排队购买;街对面是家文具店,店门口的暖箱还有香肠在不停翻滚,学生们焦急簇拥等待。
  听见这声怒吼,都不约而同循声望来。嗯,为什么要亲你?
  发现有人看过过来,许添谊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不妥。他的脸至耳朵尖都变得很烫,一个人疾步向前冲去。
  等贺之昭跟上他,这才盯着路面,又很别扭地小声问:“干嘛亲我?”
  贺之昭是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许添谊这么大的反应,明明之前也干过一样的事。他将自己收到的话悉数返还:“喜欢你所以亲你。”这人说,“希望你不要再生气了。”
  许添谊愣了愣,涨红脸。
  喜欢。
  贺之昭也说喜欢他。
  是喜欢,不是其他任何。
  有人喜欢讨人厌的许添谊。
  两人又并肩行了一段。许添谊看着水泥路,心跳从没那么生动过。他表面若无其事地问:“你和别的同学说过没?”
  “说什么?”贺之昭把自己刚刚收到的费列罗拆开,露出里面的榛子巧克力球。
  “说你刚刚说的那个啊!”许添谊急了,从牙缝里挤出蚊蚋,“……喜欢。”
  这是否意味他们的友谊已经臻于至高境界,他们俩显然已经是天下第一好了。
  贺之昭想了想:“没有吧。”同龄人间,他的人际关系分类极为简单,只有许添谊,和其他。
  他把拆开包装的巧克力球往许添谊的嘴里塞。许添谊却避开了一下:“这是我给你的!你为什么不吃?”
  “一人一颗。”
  许添谊别扭又喜悦地用嘴接下,然后,狠狠抱了一下自己的朋友。
  他总想和贺之昭确认,自己是不是对方最好的朋友。这件事,他笃定知道答案,但还想问,像顽童要捧着最爱的物件,爱不释手反复琢磨,像小狗要绕着最珍惜的人,打转到眩晕也不罢休。
  现在身后霞光万道,天际边橘红色不断燃烧,象征希望和温暖,让他充满勇气,如同得到了祝愿和祈福的骑士。
  他终于觉得不需要开口询问了,他已经得到明确的答案了。
  巧克力慢慢融化了。刻在记忆里中的香醇和名为甜蜜的味道,他一直记得很多年。
 
 
第12章 大水漫过头顶
  多出的钢琴上又多出蓝色的节拍器,一摞谱子,还有支收音机天线样的笔,用来指五线谱上的单个音符。
  即便是备受宠爱的许添宝,在练钢琴上也吃了些苦头。弹琴,和在商场中庭玩闹的那两记根本就是两码事。上完课回家,于敏总坐在琴凳另一边,点着谱子让宝练习,弹错了要重新来,手势不对也要重新来。
  反复的练习极为枯燥,许添宝一开始还能静下心,后面次数多了就有哼哼唧唧的意思。
  乏味无趣的节拍音、苟延残喘的钢琴音总是混合着宝撒娇的声音同时出现。在这些谁也不能介入打断的时刻中,许添谊就坐在另一个角落,皱着眉集中精力写作业。
  天逐渐变暖,四月中旬的时候迎来期中考试。含金量比不上期末考试,但也要算分排名,试卷拿回家给家长签字。很多学生因此感到学习很痛苦,但长大他们会发现,原来工作也有半年计划总结,下半年指标。总之每年都会有不同的考验,生活就是指标和压力构成的,只有极少数幸运的可以逃过。
  许添谊的语文和英语都算稳定,因此也并不惧怕,但被数学绊倒,已经不只一次两次。这半学期重点学习了两位数与三位数的乘法,比起之前,难度略有提升。他总算错。
  尽管他仍旧在改正自己粗心毛病的路上十分坎坷地前行,但心中已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他必须考好,以借这场考试向于敏证明,他有一直考第一名的实力。
  讲台上,数学老师把手里的几十份试卷拗了拗,每列数七份发下:“把桌子拉开,我们开始考试。”
  许添谊闻着试卷再熟悉不过的油墨味,在侧边写下自己的名字,又抬头望了眼隔了道走廊的贺之昭,心中充满斗志,想的是:贺之昭,虽然你很强,但我这次一定会考过你。
  开考半小时后,外头开始下雨。春雷滚滚,水汽经过门窗渗入安静的教室。许添谊皱着眉看自己的试卷,力气大得要捏断手里的铅笔——
  周围陆陆续续传来卷子翻页的声音,但他还停留在第二面的中间。
  年级组为了夯实大家的基础,出了不少的两位数乘三位数的乘法运算题。许添谊出于谨慎,总会多算上几遍核验。
  不知为何,今天他每次都能算出不同的答案。
  潮湿的水汽渗入眼角,游走到五脏六腑。许添谊闻着雨的气味,心情跟着粘稠凝重,焦虑到双腿都有些发软使不上力气。
  好不容易又算出一道,许添谊抬头匆忙地撇了眼贺之昭的桌子,更是一噎。
  贺之昭竟然已经把卷子做完了。
  “148乘以39……”许添谊左手握拳,指甲掐进了手心试图集中注意力,“八九七十二,写二进七……”
  白纸上蝇头小楷样的字逐渐被大脑解构,好像只能辨析图形却难以理解更深层的含义。后背开始出汗,心脏也像被雨水浸没。
  “还剩十五分钟。”老师道,“做完的同学可以检查一下,不要趴在那里不动,养成好习惯。”雨越来越大了,做完卷子的学生也跟着有了隐约的躁动。
  许添谊重重地咬了咬发麻的嘴唇,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中。他明明抱着决胜的心态在赴这场考试,竟然连卷子都要做不完了。
  3,2,1——
  “好了时间到,最后一排同学站起来往前收卷子。”十五分钟后,铃声准时打响,像割断希望的镰刀。然后写满答案的卷子收归到老师手中,分开的桌子也重新合拢,教室里热闹起来。
  前桌叫胡恺,转过身问:“贺之昭,你最后一道题算出来是87吗?”他很崇拜自己的后桌。
  贺之昭点点头。
  伴随着前面几列“耶”的欢呼声,他从书包里摸出包纸巾递给身旁人:“出血了。”
  许添谊这才松开自己失去知觉的嘴唇。
  他甚至没来得及写最后一道题。这是他从学四年以来经历的最大危机,他毫无疑问地已经考砸了。
  小学的试卷总是批改很迅速,等下午的两门考完后,数学老师就笑容满面地抱着那叠改出分数的卷子走进了教室。
  “啊——这么快——”有人抱怨。
  庄老师问:“你们猜猜有几个100分?”
  台下的小学生们捧场地竞标报数,最后她揭晓答案:“七个满分!”
  随后,在不怎么强调维护学生自尊心的年代,试卷根据分数的高到低排列,由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边报边发。开头便是:“贺之昭,100……”
  分数是实力最好的体现,贺之昭走上台,迎接了许添谊想要的来自同学的艳羡声音。
  七个100分报完,轮到99,再后是98……
  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都会意味着更糟的情况即将发生。
  “蒋菲,93分。”
  “我的妈呀,蒋菲竟然只有93分啊!”蒋菲是班长。
  庄老师看了他们一眼,意有所指道:“还有你们更想不到的呢。”
  许添谊心坠一下。报完90分,教室里八成的人都已经拿到试卷,他的桌上依旧空空如也。
  而每一次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也都不断放低标准——93分也不错,90分也还能交代。然后是82分也还可以,直到80分都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开始觉得可能是搞错了什么。
  几秒以后。
  “许添谊,71分。”钟声终于敲响。
  小学生们果真很给面子地惊叫起来:“哇塞?!”有的说:“许添谊,这么低?”还有的说:“天哪!这可是数学课代表呀!”
  一片吵吵嚷嚷声中,许添谊垂着头站起来,从最后一排走上台,把自己的卷子接过去。听见头顶老师问:“你在干什么啊?睡着了?”
  语气并不严厉,可许添谊依旧能品味出很深的责备。卷子上醒目的7和1,红笔凑成刀片般笔直的数字,也让他备受凌迟。
  回座位一路,不断有人扭头望他,像向日葵信徒地遇到太阳。他们说:“你考砸啦!”“天哪,许添谊考得比蒋菲还不好!”“这也太低了吧!”“许添谊考得太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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