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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贺之昭(近代现代)——柏君

时间:2023-11-06 15:47:06  作者:柏君
  他困意未消,迷迷糊糊,刚准备踏上第一级阶梯,听见于敏的声音:“唉,我真的是……”
  周围一片劝和之音:“阿敏,你不要难过。我们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许添谊心跳快起来,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无意闯入了大人的世界。如果再听下去,便是偷听。但既然发言者是他的妈妈,且周围人都在安慰她——他为自己找到了心安理得听下去的正当理由。
  “我是一直想做到一视同仁的。”说话声混着麻将牌碰撞的声音,“但是他现在越长越像那人了,眉毛、鼻子都像,说话的语气也像。我每次看到他那油腔滑调的样子,我就生气。”
  “那人”指的是宁嘉玮,即许添谊的亲生父亲。大家都知宁嘉玮是个人渣,谈论这个话题像踩雷,赶紧纷纷否认。
  一个说:“哎呀,小学时候的男小孩么是这样的,有点讨嫌,到了长大了就又会好点。”
  “嗯,谁家小孩这阶段不讨厌,尤其男孩,都这样的。”
  “是的、是的。这岁数都主意大又倔得很,小敏,我跟你说,后面啊还有青春期叛逆期,你路还长呢!”
  七嘴八舌的劝说都避开了宁嘉玮,因为宁嘉玮的坏是公认。也没人反驳外貌,因为宁嘉玮空有副俊朗的皮囊,许添谊和他还真长得如出一辙啊。你看到那张脸就能想起一个坏人,那坏人把麻将桌上所有人的钱都借了一圈没还,你就不能强求一种和颜悦色的态度。大家都是普通人嘛。
  “两个孩子,肯定是不一样的。”还有个声音接道,“小谊肯定也是小时候受到过点影响,这个只能慢慢去纠正他。”
  “大姨,你不知道。”于敏反驳她,“老气横秋,斤斤计较,得失心也重。考得稍微好点,那张脸得意的哦……和那人骨子里一样的,喜欢得意忘形。”
  “都和你说了,这个小孩带着就是拖油瓶,你会受苦……好了好了,别说这个了。”最后这个声音,是外婆。即便是最亲近的娘家人,掰开说丑事依旧羞耻。
  拖、油、瓶。
  许添谊坐在最高的那级阶梯上,楼下的光、暖气、交谈声一齐涌上来。他因此注意到很多细节。他发现这楼梯旁的窗台放了个烟灰缸,里面有两个烟头和一堆烟灰;发现打蜡的地板缺了个口子;发现楼梯的栏杆是雕了花纹的。
  从记事开始,他就很少哭。两岁打针的时候没有哭,四岁被喝完酒的宁嘉玮抽了一顿,鼻血横流没有哭,七岁被院子门口的水泥板绊了一跤,疼得发抖也没有哭。
  他的泪腺像长错了位置,如同此时明明是寒冬腊月,他的额头却开始冒出许多汗来。
  许添谊很久以前就深沉地意识到,似乎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同样,得到什么,一定需要什么条件。
  他一直揣测于敏能爱自己的条件。比如,需要无限谦让,给许添宝做好哥哥的表率,不争不抢那些好东西;需要每次考试都当上第一名,证明自己比贺之昭出色;需要在许建锋面前什么都不要,没有房间就睡客厅,当一个孝顺的二手儿子。
  这些条件足够苛刻,且没有完成的时间节点,但让许添谊感到踏实,他品味到生活的希望,愿意相信大概很难,但只要努力,就终可以打败许添宝,换到自己应得的奖励——得到于敏的关注、表扬,又或更贪婪,得到明显的偏爱。
  拖油瓶三个字掷在地上,碎开了割破他气球一样的希望。他解答不出于敏的条件是什么,感到茫然、无措和着急。他怎么也像许添宝那样笨呢?
  等外婆说完,轮到其他人说话,话题切换成了其他的,毫无关系的。许添谊把自己不知不觉流的汗都擦掉,又蹑手蹑脚回到午睡的房间。
  许添宝仍旧睡着,那是张会被所有亲属称为天使脸庞的睡脸。
  许添谊盯着看了会,转身坐回他刚刚睡的沙发。又过了半小时,许添宝也醒了,睁眼就喊妈妈,脸上还浮着困意。
  但没有妈妈,只有许添谊听见动静走过来,把床尾的衣服丢给他。
  宝穿进左边袖子,找不到右边的,费了半天劲,开始不耐烦地哼哼唧唧。
  许添谊关了空调,替他把袖子管拎起来,宝终于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在前面,一边下楼一边喊:“妈妈——”
  “宝宝醒了啊。”原本的茶话会散了,只有于敏的二姨在厅里喝茶。
  她把许添宝招到身边,严肃道:“你妈妈不要你嘞,让你今晚和我回家。”
  “啊?”许添宝愣了愣,“不会吧。”
  所有人看好戏样观察他一举一动,中间唯独少了于敏。
  许添宝原本是不怎么信的,但他去客厅转了圈,真的没找到自己妈妈。他又跑到厨房,还去卫生间敲了敲门,于敏都不在。
  “你妈妈把你送给二姨啦。”有人帮腔,“我们都能作证!”
  “妈妈怎么说的?就说不要我了?”许添宝回到二姨身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外婆呢?”
  外婆也不在,和于敏一同去隔壁超市买雪糕。因为于子琛吵着要吃,家里没有,于敏就主张去买了。
  “就说不要你了呀!我说,那我要的。宝宝,你今天晚上就和我回家好嘞,我给你铺一张小床,睡在我旁边,好不好?”
  二姨说的真切,令许添宝信以为真,稚嫩的脸上出现惶恐。他眼睛瞪得圆,眼珠转来转去像两颗话梅糖,看得周围人忍不住发笑。
  许添谊望着他慌里慌张的模样,也像仓鼠般可爱,心中烦躁,说:“你笨不笨?妈妈肯定就是出去了,怎么可能不要你?”
  下一句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想了想。
  只会不要我罢了。
 
 
第8章 电玩上校
  第二天大年初一,终于轮到去许建锋家过年。
  一大早热水壶最先响,然后洗手间是许建锋剃胡子、洗漱的声音,卧室是许添宝喊妈妈的声音,厨房是于敏问许建锋早上吃什么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多,让许添谊再睡不着。
  他睡眼惺忪直起身,听见于敏喊他帮许添宝穿外套,便下了床,去找许添宝的嫩黄色羽绒服。
  尽管许添谊已经改成了许姓,但因为身份尴尬,并没有得到许建锋家里几位长辈的承认。为避免不愉快,他缺席了每一次的新年聚会。
  年年如此,他也并不觉得凄凉或残酷,就像他从不认为自己弱小或可怜。毕竟真的去了,一个人也都不认识,呆在家当然更加自由解脱。
  因为还没睡醒,所以语气也好很多。许添谊拎着比想象中轻的外套,只抱怨了句:“你怎么连外套都不会穿。”是又在说宝笨的意思。
  许添宝也没睡醒,所以呆呆地没反击,只裹好衣服喊:“妈妈,我穿好了——”
  许添谊刚想嗤笑他只知道找妈妈的行为,却见许添宝宝颠颠地寻过去:“哇,妈妈!你好漂亮啊,和天使一样!”
  于敏正在化妆,被这话逗得忍俊不禁,不好意思地斥道:“你眼里的天使就这样呀!”
  许添谊很有危机感地站在后面,紧急思考自己说什么能略胜一筹,圣母玛利亚吗?最后很失败,什么也没说。
  “冰箱里有剩饭,你直接微波炉转了就能吃。”于敏在玄关给宝系围巾,一边给许添谊做最后的叮嘱,“等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把热水器烧上,知道吧?还有,你别就知道看电视,早点把寒假作业写完。”
  许添谊干脆答应:“好的妈妈,保证完成任务。”
  关了门,首先是收拾起床铺。许添谊像做粢饭团,把枕头夹进被子,一齐工整卷好塞回橱柜,再将沙发用力推回原本的样子。接着,准备开始自由的一天。
  总是热闹拥挤的家此刻罕见地安静、空旷。
  本不属于许添谊的物质与空间,这一刻却都归从他管辖,这感觉很陌生,令他心绪澎湃。
  许添谊绕着茶几转了圈,当然不想写作业,就找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大多数频道都在重播昨夜的春晚节目。他切了半天,没找到要看的,开始想念好朋友贺之昭。
  过年贸然去好朋友家,是一种缺乏礼节的行为。毋庸说贺之昭大概也在走亲访友的过程中,许添谊想念了会没有结果,瘫在沙发上,感到饿了,起身挪到厨房,准备给自己弄点早饭吃。
  没了监督者,目光能自由地游走,厨房的每件旧物品都能瞧出新意。
  趁四下无人,他视线辗转,最后大胆地抬头看向了最上层的橱柜。
  不为其他,只是那道橱门后,在两袋高筋面粉的中间,有一罐许添宝的高乐高。
  许添谊打开橱门,对着熟悉的、绿色的塑料罐头瞻仰了几秒,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可能是巧克力磨成粉做的?他不确定。每次于敏用开水一冲,那东西就散发出异常香甜的气味。
  说不想喝是假的。
  思索了两秒,许添谊又将橱门轻轻掩上了。虽然很想吃,但万一要是被发现偷吃后患无穷,未免得不偿失。
  更何况可能也没多好吃,哄小孩的甜饮料罢了,也就许添宝那样澡都洗不利索的傻子才爱喝。
  对,洗澡。许添谊想起于敏晚上开电热水器的嘱咐,这给了他灵感——除却这桩事,他还能做些什么?
  这并非昨日听见那席话要刻意讨好,只是作为家庭成员,做些家务活也是应该的。
  许添谊在心中为自己辩解,打量地板,从卫生间角落找来扫帚和拖把。
  说到做家务,最逃不开就是扫地拖地。平常他和许添宝在学校念书,许建锋上班,家务活都是于敏一个人承担,只有晚上洗碗时,才有他站在旁边,将碗擦擦干放进橱柜。
  许添谊喜欢这样的时刻。这显得他很有用处,在这个家并不多余。
  然而即便是个小家,要将几个房间都扫完,再仔细拖一遍,对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来说并不容易。
  许添谊干得很细致卖力,用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打扫完毕。他脱了外套,拄着拖把在玄关站着喘气,热极也累极。这拖把的布条沾了水极为厚重,凭借他的力气不能完全绞干,因此地板拖得有些湿漉漉的,一时无法进屋。
  他想借这次机会证明,他也可以为于敏分忧解难。
  不过现在已经是窗明几净,地板被拖得锃亮,许添宝乱放的玩具扔回了床尾的塑料箱,器物摆放有条不紊。
  许添谊满意地视察着,心里忍不住自得地想,妈妈回家看了会怎么想?
  想必是十分满意!
  他视线下沉,终于发现身旁的垃圾桶带着昨晚丢的乐色,这时就显得格外刺眼。于是他当机立断,决定再去倒次垃圾。
  许添谊利落地扎好垃圾袋口,从旁边的橱门找出新的垃圾袋换上,再匆忙地套上运动鞋就出了门。心情急切,还带有隐秘的兴奋。这是距离完全胜利的最后一步。
  然而意外总是发生在一瞬间。
  下一秒,他拎着垃圾袋阖上玄关门,“砰”一声,骤然后背发寒——没拿房门钥匙。
  太愚蠢了。许添谊丢完垃圾,坐到家门口的台阶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解决措施。
  首先想到的是毕竟家住一楼,或许有翻窗入室的路径。然而起身绕着走了一圈,才发现每个窗户外都安装了防盗栏,一楞楞的,连手指都无法再进一步,安全地令人发指。
  许添谊站回固若金汤的防盗门前。家在那头,人在这头。所谓咫尺、天涯。为什么门只要一轻轻合拢就再打不开呢?为什么他不带钥匙呢?
  寒冬腊月,即便是中午时分,户外的气温也已经跌至临近冰点。毋庸提他出来得急没穿外套,稍微静坐了会,隔着薄薄的毛衣,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许添谊坐在台阶上,屁股冻得冰凉,尽可能将自己蜷缩起来。或许是太冷,心跳很快,唇舌也跟着有点发麻。已经快12点,他没吃早饭,早就饿得七荤八素。心里还有难言的忐忑——他把事情搞砸了,不仅把自己关在了门外,这下还极有可能没法按时开电热水器。
  他担心因为没有完成任务,遭受于敏的责备。
  虽然生理上已经濒临极限,但情感上,许添谊不好意思去找任何一个人求助——找门房间的水英阿姨,怕阿姨热心打电话给于敏,影响家人过年的心情;找贺之昭,怕影响他和姜连清过节,也觉得很丢脸,怕被嘲笑。虽然他知道贺之昭不会嘲笑。
  天人交战时,隔壁楼走出两个人,熟悉的女声说:“诶,小谊吗?”
  许添谊抬头,便见姜连清慢慢地朝他的方向过来,身后还跟着贺之昭,是要出门的架势。
  姜连清走近两步,等看清许添谊身上的穿着,顿时花容失色:“你怎么只穿一件毛衣,不冷吗?”
  许添谊局促地站起身,言不由衷道:“嗯……还可以。”说完便扭头打了个喷嚏。
  一旁沉默的贺之昭移动过来,把他抱住了。许添谊僵硬地站着,感受到一些微弱的暖意,听见姜连清又问:“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嘛呀?”
  姜连清说话很温柔,面孔也总是笑吟吟的,让许添谊一面对她就好像没什么负担,觉得做蠢事了可能也不会被责怪,就暂时放下了自尊心,如实回答道:“嗯……我、我出门丢垃圾,忘记带钥匙了……”
  姜连清理明白故事始末,发现他是大年初一,竟然只独自一人在家,心里不由有点奇怪和心疼。她说:“正好,我带贺之昭出去吃中饭,我们一起去。”
  “不用不用,我在这里等他们回来。”许添谊第一反应要拒绝,拒绝了立刻后悔。但姜连清把他直接掠回了家,流利吩咐贺之昭:“你去拿件外套给小谊穿。”
  “就这件吧。”贺之昭脱了自己身上穿着的,递了过去。
  许添谊拿着那件外套有些伸不开手脚,嘴上还在逞强地、习惯性地礼节说:“不用了,我不是很冷。”但姜连清督促他穿上,就乖乖照做了。
  外套很轻,带着贺之昭剩下的体温,暖融融包裹着他。
  许添谊低头看蓬松的格纹,有了猜想:“姜阿姨,这是羽绒服吗?”
  姜连清正趁机拿出化妆镜补口红,闻言答:“是呀,里面是鹅绒,很轻。但比棉袄暖和。”。
  许添宝穿的果然是好东西。许添谊点点头应过去,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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