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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贺之昭(近代现代)——柏君

时间:2023-11-06 15:47:06  作者:柏君
  大人们常挤在水英阿婆住的门房间开夜会。小孩是不准参加的,因此许添谊只知道许建锋会去,去了回来会和于敏商量,但不知道具体又说些什么。当然,无论哪种抉择和方案,最后落地,不过是走和不走的区别。
  这一年的2月29日是周日。许建锋去朋友家打麻将,于敏带着许添宝上兴趣班。上午逻辑课,下午钢琴课和诗词课。晚上才回。
  家里没有人,许添谊一直等待,宛如等待神谕,或奇迹。
  等到黄昏时分,他坐在座机前,把最近的未接来电看了遍,确认仍旧没有奇怪陌生的一串数字,然后独自出了门。这次他记得带钥匙,也带钱。
  因为节省,他没坐公交,而是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跑进一家写“红宝石”三个字的点心店。
  许添谊挤在人群中,极尽奢侈地要了两块奶油小方。存的钱零零散散,在收银台放下像天女散花。两块糕点一同工整地码在透明盒子里,奶油标志,红樱桃垂涎。
  他结完账,掀开盖子,坐在马路牙子上,用塑料的小勺子大口挖着吃。吃的囫囵,觉得奶油极香甜,蛋糕极松软。
  喜欢这个的另有其人,但那人没吃到是他罪有应得。
  吃了一块半,许添谊咀嚼的速度明显放缓了,他奇怪蛋糕怎么有股酸涩的味道。他边看着车来车往,边吃掉剩下的,沧桑到像活了半辈子。
  天已经彻底黑了,有落幕之意。四年一次啊,时间间隔太长,普通人根本察觉不了这多出的一天。大家都忘了,也可能半是故意的。反正原本生活就忐忑,生日也没什么重要的。
  三月初,那空出来的房子住进了姜连清舅舅一家。原本由大外婆做主,把这房子给了姜连清和她儿子住,他们就有怨言。现在姜连清出国了,和他们没关系了,房子怎么样都归他们了,接下来可能还要拆了,有钱拿,这才舒服少许。
  看到门外的不速之客,舅舅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俩的联系方式?我们连他们去哪里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不要再来烦我们了。”
  许添谊窘迫地下楼往家跑。他原本就是自尊心很重的人,这下又被硬生生敲掉一小块。
  在邮局承担大部分寄送任务,只富裕家庭有电脑,整个学校没几台多媒体设备的年代,想寻找联系一个出了国杳无音讯的朋友,远比想象中困难。
  四月初,上头终于下发了文件,说家属院要拆掉的事情。大家都反对,因为四栋楼,住了不少老弱病残,搬起来麻烦。然而政策就是政策,那门房间的会议开了散散了开,斟酌再三,许建锋做了第一批签字的人。
  唯一的不便之处是家里那套新房还没有装修好,他们接下来要搬到许家门一套老公房过渡段时间。是个一居室,原本是许建锋奶奶住,现在老人岁数太大,被接去和许建锋表弟一同住,房子就空了出来。
  一居室拥挤地狼狈,但好在生活有后面的盼头。
  许建锋总是安慰宝:“你房间想要什么样的墙壁颜色啊?爸爸给你刷一个。”
  宝说要粉色,许建锋却又不同意了:“你一个男生要这个颜色干嘛?给你刷一个淡蓝色,不然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我就要粉色的啊!”许添宝气愤难忍,遂委屈地哭了。
  于敏射灯样的眼神警告许建锋,许建锋立刻改口说那就粉色吧,反正以后墙壁弄脏了重刷个就行。
  许添谊睡在另一头,没吱声。
  他像阿Q一样,简直是在洋洋得意了。
  你看,你看。
  许添宝只关心自己卧室墙是什么颜色,早忘掉什么贺之昭了。
  只有叫许添谊的还记得贺之昭。
  想到此处,又板了面孔。
  搬家当天,不止一户。隔壁栋二楼的王阿婆一家喜气洋洋,女儿争气,在市中心买了房。该房房型舒适有电梯,采光宜人,交通便利。刚装修完散了气,正好接王阿姨去养老享福。
  王阿姨的老伴特此购买鞭炮两串,噼里啪啦,他们大声和院中好友道别,约定以后常联系。
  在这隆隆的化学反应中,于敏和许建锋都拎着大包小包,没有人有手管小小的许添宝。
  于敏回头看许添谊,看他站在巷口,磨磨蹭蹭样,催促道:“你还在干什么?赶紧过来看着宝宝,等会差头马上到了!”
  许添谊把自己负责拎的两袋东西撂在地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薄薄的一张纸。那是贺之昭走前一晚他逼着写下的承诺书。
  他在心里做算术题。
  截至目前,贺之昭的分数已经扣无可扣。60.00784分,不比零分更光彩。
  现在再看,这份协议很有疏漏,因为没有写不履行将承担的严重后果。虽然当时许添谊说了“不给我打电话你就去死吧”,但仅为口头威胁,不具有法律效应。贺之昭不会真需要因此赴死。
  许添谊觉得是时候该做出了断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等待和扣分都是毫无意义的。贺之昭不会给他打电话。
  为什么呢?他咬了下舌头,避免自己重复去想这个无意义的问题,接着下定决心,做出重要决定——
  清零。
  清!零!
  贺之昭在他这里的信用分彻底清零了。
  清零,就是不会再神经质地没完没了翻看座机上的未接来电,就是不会再在听到电话铃时无比期待,无比紧张也害怕,就是不再想念身居海外的如同幻影的朋友,就是友谊彻底断送的意思。
  还说也喜欢我呢!都是放屁!
  许添谊愤怒地将这张纸撕得粉碎,无处可丟,没素质地一股脑扔进了旁边立着的那只绿色邮筒。他的神情阴鸷狠戾,下定决心,贺之昭此人这辈子最好是不要再给他碰到了,碰到第一面他就要把他的脑袋揍成拨浪鼓,然后……然后问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再然后……
  许添谊想不出了,心中的难过和委屈无以言表。但他并不会承认,也无处诉说,只是拎上两袋东西走了。
  春天。家属院被夷为了平地,所有的旧故事、旧记忆都随着尘土灰飞烟灭,一去不复返。
  许添谊骑自行车路过。这辆凤凰牌是许建锋不用了,送给他的。
  路过熟悉的门口,确有物是人非之意。遥遥地就拉了警戒线,里面起重机和工人不断出入,尘土飞扬。
  再见大院。再见童年。
  他默念,又想到杳无音讯的人,想到那四个字。
  轻——装——上——阵——
  贺之昭说好的,想的,喜欢的。他全都相信。
  现在他想问,这好的,想的,喜欢的,达到什么程度?是否作伪?还是他们对这些字词的理解有差错?
  又或者,他也想问,喜欢电玩上校游戏机,喜欢数独,喜欢许添谊,三者有差别吗?
  是一样的,是解开所有答案顺利通关了,意欲轻装上阵,重新开始,就可以丢掉、忘记的东西吗?
  后来,打地铺睡在硬地板上的一晚,许添谊失眠了。他真觉得贺之昭有可能是死了——毕竟真的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过。况且世事难料,莫非真有意外呢?
  再后来不知道死没死,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年少的玩伴已经彻底退出了许添谊的生活。
  但比起相信贺之昭是懒得给他打电话,许添谊宁愿相信,在遥远的、隔着太平洋的加拿大,他的少年玩伴贺之昭,大概的确是死了。
 
 
第24章 再见贺之昭(上)
  在做下一个决定时,你会有一种预感,觉得这是对或是错的,后者简称,觉得不祥。
  至少在明确拒绝刘亦的那刻,忽然有一种紧张感爬上许添谊的背脊,惶惶然,让他认为留在这里,不和陈彬彬一起走这件事不那么正确。
  多年来,许添谊省吃俭用,动心忍性,拼搏奋斗,为的就是不用再居无定所,拥有一套房产证上写自己名字的房子。
  然而房价的增幅比他的工资涨幅快很多,随着年岁增长,他的目标从新两房变成了二手两房,直到现在,许秘书认可老破小或公寓房也有自己的独特魅力。
  什么都好,只要是属于他的就可以。
  我的书,我的房间,我的房子,我的恋人……
  我的。
  因为前半生太多东西都在和别人共享,所以他被“我的”这简短的定语蛊惑了。
  贺之昭知道这里有个员工,是自己很久以前认识的人么?
  许添谊特意避开了一切更加显得关系紧密的词汇,只用最平淡的“认识”描述两个人的关系。
  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此后又过去太久的时间。
  最初,根本不记得那些没有对方的时光,贺之昭这三个字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了禁语。
  此后又过去更多、更满的时间,许添谊还是偶尔控制不好情绪和呼吸,所以不得不念“贺之昭是笨蛋”。为什么只有这句话有用呢?
  慢慢,大脑为了保护肉身,选择了忘掉贺之昭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他刻意把他忘掉了。
  然后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地从学生走到毕业,迈入职场,穿戴一身琳琅成熟容忍,社会人该有的一切。
  这走散的时间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长很多。
  于是,把在一起的时光,也一整个忘掉了。
  许添谊紧咬牙关。
  时至今日,记忆中细节湮灭,情节模糊。但若要他说,已经毫不在意,忘记多少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忘记夜不成寐,年少的伤心和困惑,那是毫无疑问的矫饰之词。
  如今脑海还能闪念过片段。他挨了被称作贺之昭舅舅的男人的骂,匆忙跑过挚友不再居住的楼道。逃出单元门那刹那,绝望的斜阳轻轻披在身上,重如千钧。
  那种纯粹的伤心,竟然还很新鲜。
  陈彬彬终于拨冗把许添谊叫进了办公室。
  这间属于总裁的豪华办公室像个厅,包含办公区和会客区,还设立了方便下属汇报的展示屏。
  最角落有个不起眼的门,里面是间简单的休息室。
  “刘亦说你拒绝了。是有什么顾虑在吗?”陈彬彬看着他关门进屋,让他坐下。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许添谊仍旧有些尴尬。
  “陈总。”他措辞道,“我在集团这里待久了,没有换行的勇气。”
  陈彬彬没说话,点了支烟。许添谊就自然地给他拿了烟灰缸。
  许添谊有做秘书的天赋。
  他天生敏感心细,能及时全面地体察到需求,愿意吃苦付出,行动力强,做事讲究尽善尽美,同时还能尽数接纳陈彬彬情绪不稳定时的迁怒谩骂——几点综合,在现在的年轻人身上并不多见。
  “这时候就别说虚的了吧?”陈彬彬道。
  许添谊无话可说了,被这么问有戳穿心事的尴尬,但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心事是什么。
  退一步说,尽管陈彬彬是个情绪不稳定,常常心血来潮,热衷临时布置任务,家里私事也喜欢让许添谊帮忙,没什么边界感的领导,但对许添谊也算有知遇提拔之恩,他不该回绝如此无情。
  “我这样说吧,我太太,你知道她现在是孕中期。”陈彬彬抖了抖烟灰,“后面生产等等方面的事情,还需要你多操心。”他比了个数,“这是我可以给你争取的年薪,你和刘亦在薪酬待遇上基本是一样的。干什么也和这里基本一样,定秘书岗,兼任行政部经理。”
  此外,他又额外仁慈地画了个饼:“当然,通过两年的合作,我认可你的能力,以后业务方面的东西,我也会让刘亦带着你做……”
  许添谊脑海里只剩下陈彬彬比划的那个数字了。
  虽然比现在也没有多出太多,但也足够让他心动并产生勇气。
  说到底,工作不就是为了钱吗?
  “贺之昭么,我也知道他的啊。”陈彬彬摘了眼镜,嗤笑一声。
  捕捉到关键词,许添谊立刻抬起头。
  “加拿大华裔,之前做咨询的,非常精明。我这么和你说吧,集团这次的决定很冲动,他们内部有矛盾和斗争,我是受害者。贺之昭才几岁?三十岁都没到。这年纪的人,事业上有些建树也正常,但资源、人脉……这些都需要岁数去堆积,以他现在的资历,远远、远远不够支撑。”陈彬彬振振有词,“而且,像他这样长期生活在加拿大,没有接触过中国市场的人,即便上来了,也一定会水土不服。政策他会解读吗?会和机关的人打交道吗?好,这些不管,我就问一个问题,他能明白酒桌文化吗?”
  因为没有得到应和,彬彬总变得不耐烦:“就算不说别的,就说你的工作。想想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钻石王老五,私生活不知道会有多混乱,乱七八糟玩多少女人!你要是跟着他,做他的秘书,本领没学到多少,辛苦是一定的。想想就知道,假设五个女人都找你,你该怎么办?”
  陈彬彬滔滔不绝,似乎说这段话的本意并不是想借此说服许添谊,而只是一种泄愤一样的诋毁。
  真是这样吗?
  许添谊始终没有说话。
  然而得知新上任的总裁是贺之昭后,他更一厢情愿地确信自己会被光明地找了理由裁掉,或是被阴险地调岗到偏远地区,比如调到墨西哥或者越南的工厂,再经过激烈或复杂的职场斗争后,无奈地选择引咎辞职。大环境很差,被裁就很容易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找不到就会出现空窗期,有空窗期就会无钱可赚。这与他攒出一套房的人生目标完全相悖。
  至于被裁或调岗的原因,也简单——许添谊想,应该没人会放一个看着厌烦的人时刻陪伴在身边吧。这结论很容易能推得而出。
  但陈彬彬的描述让他觉得很陌生。
  周围没有人的时候,他无数次像偷窥狂打开公众号发布的文章,先放大那张背景是枪灰色的个人照。放大到极致,背景再无更多讯息,只能一个个五官琢磨过去,看久了梦里都能拼出人脸。再一遍遍读那两行寡淡的简介资讯。
  贺之昭。
  年轻、英俊、笑容内敛,精英履历,前途光明。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私生活混乱,有几个女朋友都不知道。
  当然,也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绝情到吝啬给好朋友一个越洋电话。
  想至此,许添谊有些生气。但他已阐释不清自己愤怒的由来。
  下班,坐公交车,车灯如瀑,流利地滑过庞大的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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