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四起,焦黑的土地上只生长着一种诡异的植物,扭曲的树干以千奇百怪的形状横斜在地上,一片叶子都没有,倒是开出了很多颜色暗红的花,花头全都低垂着,远远看去,仿佛一堆垂头丧气的小鸟站在树干上。
天幕低垂,天空呈现出晦暗的蓝色,原本的繁星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一轮圆月仍旧挂在天空——变成了朦胧的红色。
沈连星回过头,就发现两人来时的湖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条弯曲的河。这条河并不宽阔,不知道是因为月光还是什么原因,河水虽然仍旧很透彻,但却隐隐约约地仿佛透露出一点红色,河里有不知品种的鱼在游,看上去像是尾鳍巨大的锦鲤,河底……
河底散乱地堆着石头,石头下面压着白色的东西,沈连星看了个大概就收回了视线,尽量让自己不去联想那下面藏着的都是什么。
晏锦屏毕竟以前因为一些事来过几次,可以算是对这地方很熟悉了,用不着再把长明灯掏出来引路。他四下里看了看,选定了一个方向,踏着焦土向目的地走去。
这就是八荒之外了。
从此起算,阴阳两隔。
第19章 白泽
阴兵们开出通路的出口和两人的目的地之间距离并不远。
两人只走了一小会,晏锦屏就抬了抬下巴,示意沈连星看向不远处。
“建木。”晏锦屏对他介绍道,“还有——我那的位老朋友。”
沈连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甚至都没仔细找,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棵传说之中的神树,建木。
建木留给他的第一印象,神不神的暂且不论,这树确实是高。
此地环境恶劣,土地焦黑干枯不说,地上还四处散落着棱角尖锐的碎石,可以说是完全不适合生物在此生存。一路走来,也只看得见那一种奇形怪状的树木,树干和土地都是一样的漆黑,压根就没有会动的活物。
只是现在两人面前不远处的那棵通天建木,却是这苍凉大地上唯一的一处生机。
一棵有几人环抱粗的巨大树木扎根在此,树干是很有活力的浅棕色,整棵树至少在目力所及的地方没有多余的枝叶,笔直地伸向天空,看不见尽头在哪里,仿佛已经直直地伸到了九天之外去。
由此可见,传言中人们说它是通天的梯子,其实也有其中的依据。
沈连星的目光从建木上挪开,掏出远望镜仔细地看了看,又发现树底下围着一圈不知道算不算是人的东西。
这些人每个都形容奇特、衣衫褴褛,就算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也看得出来他们全都面目狰狞,动作狂躁,还能听见嗷嗷的哀嚎,场面活似饥荒的难民争抢救济粮,非常壮观。
……应该不是普通的人类。
毕竟以沈连星二十几年的浅薄生活经验来推定,但凡要是个还有一口气的活人,就绝没有被削掉了半个脑袋,还能带着剩下半个边嚎边拧腰,如此精神奕奕地在土里刨食的。
况且明明身后来了两个大活人,俩人也并没有特地隐藏行迹,这帮东西却没一个回头看一眼是谁来了的,全都望眼欲穿地盯着建木的方向。
“……它们干什么呢?”沈连星问道。
“厉鬼。”晏锦屏垂着手,淡淡地看着那一圈鬼哭狼嚎的东西,说道,“毕竟是建木,传闻中说,只要能从建木爬上去,这些个鬼就能脱离这地方……如果能摘到建木的果实,甚至能平添几倍能耐,因此总有在这围着的,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你看这里似乎平平无奇,只是块腐朽些的土地。”他又解释道,“那是因为你我二人是活物,又是自愿来的,不必受这里的规矩束缚。若是轮到那些厉鬼身上,它们生前全是大奸大恶之人,魂魄不能投胎,被审判之后,最轻的也要受烈火焚烧之苦,想逃也是理所应当。”
“也不想想。”晏锦屏嗤笑一声,点评道,“多少年了,有人逃出去过么?不过是又平添一份折磨而已。”
毕竟给予一点遥不可及的希望,远比完全绝望要来得残忍。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阴兵们全然没有约束这群厉鬼的原因。
晏锦屏神色漠然,带着一点看闹剧似的冰凉。
真可笑。他想道,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笑话厉鬼呢?
哪怕是他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么?
身陷淤泥,谁能干脆利落地放弃希望?
恶鬼们垂涎三尺地绕着树转圈,各个馋得直流口水,却没有一只敢稍微上前一点。又不肯就这样放弃,只好痛苦又渴望地原地挠土,建木周围那一圈土地几乎都要被他们刨出坑来,整体看上去就像是琉璃罩子里罩了一块肉,外头围着一群饿了几天的野狗。
“行了。”晏锦屏刚刚停下只是为了给沈连星介绍一下,并不是被恶鬼们阻拦住了道路。两人边走边聊,现在已经来到了厉鬼们的身后。
他这时走上前去,一句废话没有,双手在半空中一抹,就从空气里抽出了他的两把弯刀,隔着一段距离,招呼也不打地向前一劈。
晏锦屏动作利索,刀刃刚刚落下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两道尖锐的风声短粗地响起,像是由于刀锋太过锋利,劈开了路过的风。
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尖锐的刀尖刺进土地里,安静了一刹那,随即有两簇蓬勃的火焰从刀尖刺破的土里喷发出来,火焰自动地向前蔓延,形成了两条炽热的绳索,一路摧枯拉朽地烧过去,在挨到挡路厉鬼的那一瞬间,就将所有舔舐到的东西烧成了飞灰。
眼前已经再无挡路之物,晏锦屏脸上只有干脆的四个字:
‘挡我者死’。
哀嚎咆哮的厉鬼们猛然被烈火焚烧,动作齐齐一顿,不过也只是停滞了一瞬间而已。毕竟是厉鬼,它们是不会在乎同类死活的,只有最靠近火焰的那几个,小心地往旁边挪了挪,确保自己不会沾上那仍然燃烧着的两道火焰,就继续对着建木求而不得了。
晏锦屏目的达到,收起双刀,对沈连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率先通过烈火开出的道路,向建木走去。
刚刚被厉鬼们围着看不见里边,现在厉鬼让开了,这才露出建木底下端坐着的那个男人。
想必这位就是晏锦屏所说的‘旧友’。
男人容貌清秀,睫毛与发丝皆是雪白,皮肤也白得透明,又与晏锦屏这样温润的颜色不同,带着些冷色调,明明是个大活人,一眼看过去,却好像是一块剔透的琉璃,易碎又安静。
他仿佛整个人都浸在新雪里,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颜色浅淡,哪怕他的身影现在立刻消散在天地间,沈连星都不觉得稀奇。
只是眼睛不知为何闭着,明明已经知道两人来了,也没有睁眼的意思。
“你们来了。”就在晏锦屏刚刚站到他面前时,男人忽然开口道,“好久不见……锦屏。”
他的声音也很温和。
“好久不见。”晏锦屏毫不意外,“白泽。”
……
白泽名叫白翳。
白泽是祥瑞,能通晓世间万物,单是把白泽的样子画在纸上、旗上,就能起到辟邪驱鬼的效果。由于这个品种实在太出名,就连沈连星也有所耳闻,听晏锦屏一说,他就知道对方大致上是个什么人物。
也难怪那群厉鬼会围着建木却不敢下手了。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祥瑞……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阴暗又古怪的地方,和一棵树、一群虎视眈眈的厉鬼相伴呢?
哪怕是对这些东西不算非常了解、最近才勉强入门的沈连星,也是知道,瑞兽应当是讨厌阴间、更讨厌恶鬼的。
而且……也没听说过白泽是目不能视物的神兽啊。
“好久不见。”白泽开口道,“锦屏,还有这位——沈公子,幸会。”
白泽通晓世间万物,不必介绍,也知沈连星身份。
“你想必应该已经知道我来是要干什么的了。”晏锦屏刚要说话,“白泽,你……”
他想问白泽知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建木的种子完美地安在沈连星的胳膊上。
“我不会。”白泽提前回答道,“我只是个看树的,只能预知,不会做机关。”
晏锦屏把话憋了回去,想了想,又要张嘴。
他又想问白泽这些年来有没有见过其他人、沈连星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那一位。
“没见过,是真的。”白泽又说。
晏锦屏:……
他不说话了,手指在袖子里微微蜷起。
“你要是敢动我。”白泽面不改色,“我就去找祸斗把你家云童烤干,祸斗还欠了我两个要求呢。”
“祸斗是什么?”沈连星在一旁好奇道。
“妖兽而已,你可以这样理解。”晏锦屏叫老朋友气得够呛,简单粗暴地给他解释,“就是火狗。”
实际上是能操控火焰的妖兽,所过之处都会发生火灾,是很让普通百姓头疼的东西……不过说到底其实还是火狗,所以他这么说也没错。
至少沈连星立竿见影地理解了。
白泽又想说话。
晏锦屏横眉冷对,终于趁他还没张嘴时及时地抢过了话语权,怒道:“你就不能等我把话说完再回答吗!”
还有:“你不是瑞兽吗,这么凶残做什么!这世界上哪有动不动就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上的白泽?”
“那你且说。”白泽笑道,“看来在人世间生活了这些年……你的性子也变了。”
晏锦屏从前从来不乐意为这些虚的浪费时间,有话就说,没话就走,很少寒暄,成天板着一张脸,忙得脚不沾地,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劳碌奔波。
“这个嘛……”
晏锦屏就是随便怒一怒,也不讲究,一撩衣服就盘腿坐在他对面,沈连星跟着坐在俩人旁边,贴心地假装自己不存在,不去打扰两人叙旧。
“……人毕竟是会变的。”晏锦屏有心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最后只是简单地说道,“以前不懂事,后来发现有些事……”
“不说这个了。”他自己止住了话头,又说,“所以你看,这位是我琳琅阁的客人,想求颗建木的种子来治治病,你看……?”
白泽就笑,轻声道:“建木又不是我种的,你想要种子,问我做什么?”
晏锦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第20章 无驴
建木确实不是白泽种的。
可现在严格上来说,建木就是属于白泽的。
白泽守护建木,白泽拥有建木。
以神兽能看清世间万物的双眼为代价,白泽向建木换取了一个机会。
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这事晏锦屏也知道,当年就是晏锦屏帮白泽办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白泽对于建木的执着。
“你说我问你做什么。”晏锦屏轻声道,“我若是不问自取,你不得把我活撕了?”
“我哪儿打得过你。”白泽垂头坐着,闭着眼睛,整个人显得温和又无害,根本看不出来哪里像是能活撕晏锦屏的样子。他轻轻笑道,“别抬举我了,锦屏。”
晏锦屏没说话,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又对白泽的这种个性有点无奈。
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什么都没说。
沈连星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晏锦屏和白泽说话,他就若有所思地打量这个地方。这时将目光转向白泽,忽然发现似乎只有他身下的那一片土地,颜色与别处不同,并不是漆黑一片的,而是泛着点浅淡的灰色,土质也并不硬,有些蓬松。
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烧过了,变成灰落在地上似的。
难不成白泽在这闲着无聊,还给那群厉鬼烧纸么?
这时,不远处那一圈厉鬼互相之间推推搡搡,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终于有一个不耐烦,他大吼一声,用力推开了碍事的同伴,看样子是下定了决心,要无视这仨人,直接冲进来。
这胆大的厉鬼是个没了胳膊的男人,身上到处都是细小的齿痕,像是被某种小动物撕咬过似的,伤痕反复地在空气中撕开,又飞快地愈合……看上去就十分痛苦,不知道他在这地方都要遭受些什么样的折磨。
厉鬼鼓起勇气,克服不明缘由的恐惧,在其他厉鬼佩服的注视下向前迈了一小步。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哎。”晏锦屏看看白泽,调侃他,“你有麻烦要来了。”
“唉……”白泽明明没回头,却好像已经知道了有人越线。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轻声道,“不是都告诉你们别过来了么,我又不会害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呢?”
白泽是在对厉鬼说话,晏锦屏和沈连星一起转向厉鬼的方向。
离得不近,白泽声音又轻,比起聊天来讲更像是自言自语。只顾着看那建木的厉鬼压根就没听见。他发现自己没事,顿时信心大增,弓起了脊背,摇摇摆摆地又往前冲了两步。
厉鬼从人变成了鬼之后,心智便会受影响,又加上持续不断地受着折磨,无论生前是怎样聪慧狡诈之人,都会变得偏执、失去应有的人性。
通俗一点讲,就是他们已经疯了。
现在踩线的这位就是这样,明摆着事情有很蹊跷的地方,他却完全就看不出来,满心满眼都只装着建木,一心想要逃出生天,已经无法再去思考别的事情。
晏锦屏和沈连星都没动,白泽更是还端坐着,闭着眼睛,像尊慈眉善目的瓷菩萨,完全没见几人有什么阻挡的动作。
可是厉鬼刚要铆足了劲进行冲刺,忽然就觉得身体一轻,不管脑子里再怎么叫嚣着向前,也没能再挪动一下。
他有点疑惑为什么自己明明迈了步子,却没往前走,于是困惑地低头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
没有腿、没有手、没有身体,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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