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大了。客厅推拉门的密封条老旧,不住地有风呼啸而来,发出呜呜的幽怨声。大雨冲刷屋檐、灌入天井,万年青宽大的叶子被击打得劈啪作响。
聂瑜想起天井里的这些花草,起身下了床。
他们家本就是两户并成的一间房,加上位置又靠近车行道,户型略大些,天井也显得比别家宽阔。老人爱种些花花草草,但晚上睡得沉听不见雨声,全靠聂瑜照料她的宝贝盆栽。
聂瑜撑着伞走到天井,往盆栽架上盖了层蛇皮袋改的塑料布,用几块砖头压住,充当简易雨棚。
他收拾好一切,刚起身,听见上方传来声响。
费遐周扶着楼梯栏杆,正往一楼走。
“大半夜的,你干嘛呢?”聂瑜问了声。
那人步伐平稳,并不搭理他。
臭小子脾气还挺大。聂瑜正在心里抱怨着,一道闪电乍然划过,极短的瞬间内照亮了费遐周的脸庞。
——闭着眼的。
聂瑜呵斥的话堵在了嗓子眼。
他握紧了手里的伞,忐忑地后退了几步,发现费遐周连谢也没穿,是赤着脚往楼下走的。
楼梯上头虽有雨棚,但年久失修,大颗大颗的雨水渗漏而下,费遐周的半边肩膀已经被打湿,而他本人浑然不觉,脚步稳健,步履有度地走到了一楼。
聂瑜抽了口凉气。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梦游?
以前听老人说过,梦游的人不能被喊醒,他不知这种传言到底有几分依据,也不敢轻易下断论,只好眉头紧皱,警惕地注视眼前人。
费遐周看上去睡得非常死,赤着脚溜了这么一大圈不说,还直愣愣地往天井里走。
聂瑜连忙撑伞上前,挡住了对方的去路。
他个高肩宽,胸肌还厚实,费遐周矮他一大截,脚步毫不停滞地往前冲,一头撞到了聂瑜的胸口。
“嘶——”聂瑜吃痛。
费遐周睡傻了,估计只当自己撞上了一堵墙,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转了个身往客厅走去了。
聂瑜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内伤严重。
客厅空旷,除了沙发电视剧和条台没别的东西,费遐周一路没有阻碍,哒哒哒,穿过客厅,进了一间没关门的房间。
聂瑜手里的伞有点握不稳了。
他刚才出卧室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关门来着?
-
费遐周一进聂瑜房间,整个就乱套了。
“这是我的手办,别乱碰。”
“臭袜子,好几天没洗,你不嫌脏啊?”
“等会儿……你不能躺我床上!”
梦游的人都什么臭毛病啊?乱闯人房间就算了,怎么什么东西都要摸一摸?
聂瑜张开双臂挡在自己的单人床前,誓死捍卫自己的领地。
梦游中的费遐周不比电影里一蹦一跳的小僵尸好到哪里去,心里没半点方向感,没有障碍就往前闯,走不过去就先撞两下,撞不过去就换方向。
他往前拱了拱,被坚实的手臂给挡了回来。聂瑜琢磨着这货差不多该走了吧,费遐周皱了两下眉头,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抱、住、了。
聂瑜哽住。
“喂……”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对方的额头,生出一分“管你被叫醒会疯还是会傻敢吃我豆腐活腻了吧”的念头。
费遐周死不放手,倚着床沿坐了下去,头毛还在对方的胳膊上蹭了两下,还以为怀里抱的是个枕头。
聂瑜在心中涌出许多暴力的想法。
“喂喂喂,给老子醒一醒!”
他使劲儿甩了甩手臂,费遐周岿然不动,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对方身上,表情平和,肩膀均匀起伏。
你可别是……
聂瑜探出一根到他的鼻尖,呼吸十分规律。
你奶奶的。
还真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费遐周是在沙发上醒过来的。
他被一条毯子裹得严严实实,像只结了蛹的蚕宝宝,拧巴了好几下才从坛子里挣脱出来。
沙发是木质的,夏天铺了草席,费遐周枕在席子上躺了一宿,右侧脸颊上满是红痕。没有枕头,脖子也酸疼得要命。
他本能地想揉眼睛,伸出手才发现自己怀里正抱着一样东西,低头一看……
是个大冬瓜。
冬什么瓜???
费遐周满头问号。
他使劲儿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从楼上卧室跑到楼下的客厅。还……还偷了个冬瓜?
我不会又犯老毛病了吧?
费遐周胆战心惊地看向隔壁两间卧室,大门紧锁,没有动静。
还好……他心中稍稍放心了。
梦里开门这么损的招,他应该还没学会。
被毯子裹了一晚上,费遐周浑身黏滋滋的,抬脚一看,脚底板也都是黑的,也不知道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他叹口气,上楼拿了身干净衣服,洗澡去了。
-
早上八点,聂奶奶踢开聂瑜房门,右手锅铲左手平底锅,锣鼓喧天:“醒醒醒醒!都几点了还不起床!个大小伙子,好意思赖床吗!”
薄毯子被扯开,聂瑜挣扎着在竹席上打了个滚,艰难地坐了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赖床的人,但是昨天晚上折腾了老半天,又是搬冬瓜又要对付梦游的小屁孩,好不容易锁好房门回屋睡觉,一晚上净做噩梦了,根本没睡好。
奶奶去了厨房忙活,聂瑜出了卧室直奔洗手间。
大清早的,他眼皮还没全睁开,揉着眼屎拉开闭紧的木门。这门和整栋将军楼一样都有好些年的历史了,生锈的门枢发出“吱呀”一声,哗啦啦的流水声灌进了耳朵,温热的水蒸气扑面而来。
水雾氤氲,聂瑜睁开耷拉的眼皮,望见一个朦胧的身影。先是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蜿蜒的背脊曲线,视线再往下移……
“卧槽!!”
热水从花洒里涌出,对准了聂瑜的脸喷了个淋漓。他嚎叫一声退了出去,慌忙关上木门。
站在洗手间外呆了十秒,聂瑜抹了把脸上的水,彻底清醒了。
什么人啊,大早上洗澡还不锁门?
愤怒完了又忍不住再回味一下,这个人,怎么皮肤这么白啊……
聂瑜赶忙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强迫自己清醒。
厨房里,聂奶奶正忙活着。
“来来来,洗洗手吃饭了,我特地排队买的王家烧饼。”奶奶拉开餐桌,布置碗筷,“一个咸葱的一个甜芝麻的。咸葱的给小周吃吧。”
王家的烧饼,咸味的是长条状,甜的圆的。聂瑜摆了摆手,将咸味儿的抢走,“这个给我吧。”
聂奶奶瞪他:“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弟弟抢食吃啊?”
聂瑜翻白眼,“我至于跟他抢烧饼?他喜欢吃甜的好不好?”
“你咋知道?你俩很熟吗?”
“我……”聂瑜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默了半晌才心虚地说,“我以前吧……老抢他的早饭吃……”
奶奶怒了,举起筷子敲他脑袋:“我就知道你这臭小子成天为非作歹不干好事!”
聂瑜辩解道:“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以前不懂事而已……我靠!你下手也太重了,我是不是你亲孙子啊?”
她这是动真格的,聂瑜惹不起但躲得起,刚往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在软绵绵的东西上,扭头一瞧,刚洗完澡的费遐周皱巴着一张脸瞪着自己。
“脚!”费遐周咬着牙说。
聂瑜低头一看,自己正踩着人脚呢。他连忙跳开,对方崭新的白色球鞋留下一道清晰的鞋底印。
得。
聂瑜在心里想。
这下咱俩扯平了。
-
☆、梦游症之夜
吃完早饭,聂瑜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看见了枚恩。
他背着个吉他包,正被一圈女孩围着,面无表情,动弹不得。
“学长你是哪个班的啊?”
“学长能不能留个QQ号啊?”
“学长我认识你,你是不是上过电视?”
聂瑜笑了声,吹着口哨走了过去。
“枚枚啊,一大早干什么呢?”
他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正面印着杀气腾腾的图案,齐到膝盖的黑短裤,兜里揣了两支笔,干脆连书包也没带。
聂瑜脚踩人字拖,嘴里叼着根牙签走了过去,一把揽住枚恩的脖子,瘦削的少年一下没喘上气儿来,活似被黑社会威胁的苦主。
“这是哪里来的痞子啊……”
女孩们忌惮地看了聂瑜两眼,拉着彼此的手,一溜烟逃走了。
“咳咳。”枚恩咳了两声,抬眼瞪他,“撒手。”
聂瑜耸耸肩,放开了他。
枚恩打量对方一眼,清冷的脸蛋蹙起眉头,嫌弃道:“都高四了,你还这么不上心,成天穿得跟个流氓一样,什么姑娘看见你不得吓跑?”
“你这么能说刚才怎么一声不吭啊?不是我来,你能脱身吗?”聂瑜抬了抬下巴,指着他的吉他说,“你倒是上心,背着吉他来学校?”
枚恩讪讪道:“中午要去排练,来不及再回家一趟。”
他和聂瑜一样,上半年高考失利,下半年复读,按玩笑话说就是读高四。他们都是文科生,以前就是一个班的。只不过枚恩是学艺术的,吉他不离身,音痴一个。
聂瑜拍拍他的肩,笑道:“走吧,迎接咱们崭新的高四生活。”
“瞧你这新鲜劲儿。”枚恩打趣。
今年文科辟出了一个强化班来,班里不是成绩好的尖子生就是有人脉走了后门,当然还有聂瑜和枚恩这样的,高考成绩还不错但偏偏选择了复读的高四生。
因为是新班级,入校第一天一片混乱。班主任姓罗,教英语的,进班第一件事是叫他们自由选择座位,给他们半个小时时间商量,自己跑去办公室喝茶了。
林丹青一身水蓝色连衣裙,黑色长发编成了麻花辫,背着小书包站在行道里,被一群陌生男生围堵着。
“你是林丹青吧?是不是还没同桌?你看我怎么样?”
“我、我听说你很久了,没想到真人比传说中还好看啊……”
林丹青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垂着漂亮的脸蛋,委婉的拒绝声被热情的邀请盖过。
“都起开!”
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个穿黑色运动服的高个子,一头利落的齐耳发,剑眉凌厉。穿衣风格虽中性,气势也又飒又酷,但这张脸分明是个样貌精致的姑娘,只是比男孩还要帅上几分。
沈淼挡在林丹青前头,瞪着眼前的男生,宣誓主权般说:“林丹青有同桌了,就是我。你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有一个聂瑜还不够,怎么还来了个沈淼啊……”男生们低声抱怨着,作鸟兽散。
林丹青叹了口气,劝道:“以后都是一个班的同学,你别对人家太凶了。”
沈淼嚼了嚼口香糖,不屑:“这帮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得提前给个下马威,省得以后邪心不改。”
“先想想我们坐哪里吧。”林丹青四处张望了一下,“靠窗那个是枚恩吗?咱们做他前面吧?”
沈淼嫌弃地摇摇头,“不要,这小白脸太招蜂引蝶了,你看多少女生围着他坐呢。”她转头看向角落,乐了,“咱去找聂瑜吧,他附近没人敢去。清净。”
林丹青犹疑,“他看起来好凶啊……好相处吗?”
“我们聂哥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心底还是很柔软的,相信我。”沈淼拍着胸脯保证。
“那行吧。”林丹青这才答应。
聂瑜是全班个子最高的,理所当然地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缩在角落里,打瞌睡开小差都不容易被发现。
大部分人对他的第一印象跟林丹青差不多,瞅着他这面相,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再加上他恶名远扬,哪年哪月将哪个人给打了,眉角那道疤是哪场火拼留下的,传得神乎其神,人送外号育淮山鸡哥,左踏黑、右吃白,打个喷嚏黑白两道都要抖上三抖。
——都是古惑仔看太多罢了。
林丹青跟随沈淼在他前头落座时,聂瑜正打着哈欠挖眼屎,抬手朝二位说了声“哦哈哟”,她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用日语在说早上好。
好像也不是那么吓人。
甚至还有点蠢。
沈淼跟聂瑜有些交情,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很不客气。
“哟,哥,你这一个暑假搬砖去了吗?怎么黑成这样了?还有你这黑眼圈,跟被人揍了一拳似的。第一次上高三,太激动了吗?”
“滚。”聂瑜翻白眼,“昨晚上家里闹耗子,没睡好。”
沈淼以为他说的耗子是真耗子,没往心里去,换了个话题问:“说真的,我其实挺好奇的,您老人家到底哪儿想不开要来复读啊?建陵审计大学虽说算不上985、211,好歹也是个本一学校,在咱们省也算可以了。您可真舍得。再说了,我们这一届高考改革,你万一越考越差怎么办?”
聂瑜脸都黑了,眼珠上翻,下垂眼等人威慑力十足。
“能盼着我点好的吗?”他呸了一口。
林丹青好奇地问:“你是复读生?那你们俩怎么会认识。”
聂瑜淡淡地说:“哦,年初的时候吧,在网吧认识的,当时有点状况,我替她解了围。”
“解围”这俩字未免太轻描淡写了点。
沈淼虽走酷帅风,但也是个长得好看的小姑娘,那日去网吧打了会儿游戏,很快就被一群混子盯上了,一口一个“小妹妹陪哥哥聊聊天呗”地缠着她,沈淼拼命反抗,隐隐有要打起来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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