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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黄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迫近面前，静静地应了声：“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屠灭白民国，不该杀帝渊氏，不该将帝渊氏之子从头至尾蒙在鼓中。”
凌昱听至此处，忽而抬起头来，遥遥地向着腾黄望了一眼。
他们二人所说的分明是灭族屠国的刻骨血仇，然而他听得腾黄此言却是说得平心静气，甚而……甚而有一两分居高临下的悲悯意味。
混沌似也被他这没来由的异样口吻镇住了，静了半晌，才冷冰冰地道：“本座杀人与否，用不着你来教训。
“你对这前尘往事知晓得一清二楚，又是从哪里听来？莫非是海外西大荒的帝夋遗碑通了灵气？”
“上古遗碑自然浸润万载山川灵气，口出人言，并不出奇。你不肯信也罢了。”腾黄打量他半晌，忽然笑了。
他这一笑方显出素日的慧黠意味来，不比先前的高深莫测，活像是个坏心眼的寻常顽童：“当年你看不起妖兽，连正眼看吾都觉得不屑，而今风水轮流转，想不到竟变成了妖兽的头头儿。
“帝江帝君，这滋味儿究竟如何？”
混沌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似是不屑于答话的模样7眼光虚飘飘地掠过远处挤挤挨挨的昆仑弟子，道：“还魂之术可一而不可再，你苏醒不易，何必为了这群无用之人殚精竭虑。本座曾去过海外西大荒找你，正是有事相托，助本座同回白民国。”
“哦？”腾黄抬手向他身后点了点，穷奇正缓步走来，“昆仑掌门正是死于此人之手，你们大张旗鼓浩荡而来，原来是有事相托？”
穷奇自然听在耳中，当下客客气气地笑道：“腾黄前辈此言未免误会，吾与混沌不过同路而已，白民一族的家事，我等外人自然两不相帮。”
他纤长的指尖微微摩挲着下颌，眼光却逐一从列阵的昆仑弟子身周扫过去。
“不过……依吾所见，眼前这些小朋友，倒是并无两不相帮的意思。凌小公子，大荒渊中一面之缘未免仓促，故人再会，别来无恙？”
凌昱高高地昂着头颅，与穷奇对视之时绝无半分退缩神色，他一字一顿地道：“来得正好，小爷有话问你。”
铮的一声响，羲和傲然出鞘，载着凌昱倏尔跃出人群。
天枢长老拧紧眉头踏前一步，似是忽而想到什么，到底又不曾出声拦阻。
但见炽烈剑气一瞬而发，凌昱已然持剑稳稳地指向了穷奇的胸膛——
“江别惨死，天府师伯疯魔自尽，这背后必定有你二人从中作梗，当着昆仑中人的面说个明白！身居四大妖兽之列，若是狡言抵赖，未免让人瞧不起！”
穷奇含笑点一点头，道：“不错。甄无玑之死是吾生平得意手笔，自然是要分说明白。”
凌昱不曾料到他承认得这样爽快，闻言倒是微微一怔。穷奇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反而问道：“其时梅小公子就在当场，应当同你们说得清清楚楚。怎么，莫非你们不信？”
他一时倒显出诧异模样来，摇头叹息道：“梅小公子心性纯善，为人正直，吾虽与他并非同道中人，却也素来欣赏有加，彼此说得上是神交挚友。——你们为何不信？”
他这一句话说得轻巧，上下嘴唇轻飘飘一碰，却是引得昆仑弟子群中隐约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凌昱恨得牙根痒痒，手中羲和长剑光华大盛，骤然出手。
“废话少说。既是要动手，我来接你的招。”
第45章
羲和长剑傲然指天，这时候分明是旭日高升，然而伴随着凌昱喃喃的剑诀念诵之声，众人只觉天光渐暗，不知何处而来的翻滚浓云逼近天宇，放眼望去隐约似有雷电穿梭其中，但听轰然雷霆巨响，骤然贯穿了羲和剑尖。
凌昱的剑法原本就激烈炽烫，这时候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剑意直逼穷奇，招招皆是不顾一切的拼命打法。
穷奇轻轻地咦了一声，他脚下的身法仿佛自有亁坤，不过几个轻轻巧巧的挪步避让，便如鬼魅般将凌昱风雷浩荡的剑势避让了开来。
他手中并无兵刃，随手拨风点划，自有无形无迹的浓重妖气自指尖倾泻而来，凌昱难以当其锐芒，时不时需得被迫提剑挡格。
穷奇笑吟吟地道：“这倒是有趣，亁坤金引雷之说只有上古大荒方有听闻，吾只当早已消弭无踪，没想到你这小子竟是个得天独厚的剑修——
“有趣，有趣，如此一个天赋剑修的心头血，不知尝起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凌昱眉头紧锁，当下一言不发，愈打愈快，他脚下隐约踏着先天八卦的阵法，乃是由天机长老亲自指点而来，不着痕迹引着穷奇渐行深入。
蓦地里但听呼喇喇一声响，山头之后骤然窜起一人来高的火头，事先在火油中浸泡处理过的火绒灵草遇火即燃，遇风更盛，浓浓的烟气铺天盖地，各自隐匿在四面八方的昆仑弟子一拥而上，将穷奇骤然围拢在阵法中央。
这些人虽然并无精英弟子以一当十的本领，但有天机长老阵法为助，有烟气遮挡，将穷奇围拢中心，一时间竟也不落下风。
而腾黄与混沌两人正在远远地相互对峙——至少混沌未曾失却半分警惕，余光虽扫着穷奇所处的战局，全副精神却仍然着落在腾黄身上。
腾黄倒是一门心思打量着远处战势，忽而像是想起什么来，伸手自空中一抓，凭空变出一盖青瓷质朴的小茶碗，碗盖翻开，满满当当装着一捧黄澄澄的蚕豆。
混沌：“……”
腾黄兴致盎然嚼着蚕豆，眼见着凌昱出其不意，与一众昆仑弟子将穷奇引入阵法乱局，这才忽然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道：“原来他们是这么个意思，先前吾竟不知。”
混沌淡漠地扫了眼战局，全无出手相助的意思，冷冷地道：“兵不厌诈，自然需得先下手为强。以往帝鸿氏从来不用这些，你不曾见过，也是理所当然。”
腾黄笑道：“堂堂之阵正正之师，又有什么不好？帝鸿尊上并非不知道兵行诡道之说，只是他不屑于用罢了。”
混沌移开目光，冷哼一声：“装腔作势。”
腾黄将散落在衣襟上的蚕豆碎屑掸了个干净，闻听此言略抬了抬眉梢，倏忽间袍袖一摆，白莹莹的烟气自他袖底骤然而发。
光华流转，混沌眉头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然听得腾黄慢悠悠的声音，“万年岁月沧海桑田，帝江，你对帝鸿尊上还记得几分？”
一时间白烟散尽，风物尽改，混沌微微眯起了眼睛。
乱战中的穷奇与一众昆仑弟子尽皆失了踪影，甚至连脚下高耸入云的昆仑天府峰也换了模样。
带有草木灵息的温润微风扑面而来，他有些恍惚地放眼望去，视线尽头的城池中央伫立着一座玉白的古朴宫殿，巍峨庄重。
混沌久久地凝视着昔年的旧居，一时尚未回神，忽而听得簌簌声响，有什么动物轻快地蹿过他身边，直奔腾黄而去，那是一头显出原身的乘黄兽。
混沌曾经以为这一世都再难见到上古大荒时的白民之国，再难见到原身乘黄——当初他屠灭白民国时杀得癫狂发狠，血流成河，不曾有一只乘黄兽从他手中逃得出性命。
此刻乍现眼前，虽然明知是腾黄构建的缥缈幻境，他却也照样忍不住微微晃神，不自觉勾起些泛黄的陈旧记忆来。
那时的自己方当年幼，大多数时间都跟随着帝鸿氏南征北战，即使逢年遇节留在白民国中，每日破晓时分也需得跟随几位兄长练功演武，那时候腾黄就时常在侧监督。
他朦胧想起来，帝鸿氏对他们兄弟幼年时管束严格，这成了精的老乘黄又是一副狐狸心肠，卑鄙龌龊，没少给他们下绊子，他们兄弟几人加在一起，似乎都斗不过他。
而他几位兄长……混沌有些晃神，他已经有数千年不曾想到过少年旧事了，上古大荒战事频迭，一起长大的几位兄长大多死于沙场，就连记忆里的容貌也早已模糊了。
倒是他在屠国那夜嗅到的浓重血腥味，一如昨日。
混沌阖了阖眼睛，倏尔睁开，定定地凝视向不远处腾黄的背影，轻声道：“帝夋氏遣你来此，莫非就是以这水月镜花的雕虫小技，劝本座迷途知返？”
腾黄负手而立，颀长身影在巍峨城墙前投下长长影子，他像是微微笑了笑，嗓音中仿佛亦有说不尽的沧桑眷恋。
“是否迷途，是否知返，你自然心中有数。”
腾黄的话音方落，但听喀啦啦一声巨响，有如一个焦雷当空劈下，眼前清幽平和的景致瞬息撕裂。
碧草如茵的地面上蓦地裂开一个一丈方圆的深深裂洞，裂洞中翻滚着浓浓黑雾，妖气蒸腾，渐成旋涡之势。狂风乍起，将周遭树木花草拦腰吹断，倒飞进黑雾旋涡之中。
腾黄站在原地静静凝视着，直到狂风卷起沙石飞扬，远处城墙轰然倒塌，宫室砖瓦飞散，旧日城池尽皆毁于一旦，卷在风中坠入妖气会聚而成的旋涡里，腾黄这才缓步踱去。
他的白缎衣袂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脚下踏的步子却是稳如千钧。他停步在漩涡一侧，听到妖气深处传来混沌低沉喑哑的嗓音。
“本座心中有数。”
……
蔚蓝天穹上赫然撕裂的巨大漩涡已然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浓重妖气有如沧海暗潮翻滚其中，更似有遮天蔽日之势。
凌昱自半空中纵身御剑而过，甚而感受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强大吸力，几乎要将他也拖入妖气深处。
他的五指几乎在掌心中掐出了血，蓦地里震喝一声，非但没有受妖气漩涡所迫，反而遇强则强，纵身向着地面上凌乱破碎的昆仑阵法俯冲了下去。
即使昆仑众弟子协同一心，依旧难以抵挡得住强悍无匹的穷奇妖气。早有二三十个修为尚浅的弟子呕血重伤，就连天相长老也受了沉重一击，昏死在地。
凌昱狠狠地咬紧了牙关，天穹漩涡中的混沌与腾黄还不知死活，当此关头，他们也唯有全力支撑。
剑势破空铮然作响，炽烈剑气尚未触及地面，蓦地里凌昱只觉身子一斜，磅礴妖气铺天盖地，撕扯着他从半空中直坠下来。
所幸他随机应变，翻手一把将羲和长剑深深地插进地底，这才险险地未曾摔得个粉身碎骨，然而胸口血气翻滚，不由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凌昱顾不得其他，当下骤然抬头，只见半空中撕裂的漩涡震动着缓缓合拢，混沌的身影飘然而落，而他身后竟是空空荡荡，浑没腾黄的半点影子。
凌昱心下一凉，但见混沌向着地面战局遥遥望了一眼，像是丝毫没放在心上，纵身化作一道妖气黑影，向着最偏远处的大荒渊而去。
“——混沌，且慢就走。”
乱战中远远传来穷奇的轻柔嗓音，听来从容不迫，隐带笑意。笑声尚未散尽，他已经化作黑影紧随其后，倏忽间飘然而去，将一众狼狈万状的昆仑弟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凌昱举袖胡乱抹了唇际鲜血，死死咬牙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拼着一口心气儿强自支撑到现在，不为别的，只为了心头一根紧绷着的弦，那就是保昆仑万全，保梅清渐万全。
此刻眼看着天际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已然向着大荒渊奔袭而去，腾黄不知踪影，天相长老不知死活，放眼望去，尽是些昆仑弟子慌乱失措的惨白面孔。
他强自压下胸口翻滚的血气，胡乱拨开面前的人群，径直向着天枢长老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几位长老聚在一处，天梁长老正在颤抖着手指为天相长老疗伤，疗愈咒术所独有的冰凉白光仿佛也簌簌颤抖着，映衬着天相长老毫无气息的青白面孔，直令凌昱感到浑身发冷。
可他终究不能自行乱了阵脚，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箭步抢向前去，急促开口：
“师尊！天机师叔和梅师弟还在大荒渊中，只怕将要身处险境，当此关头，我们需得加派人手前去渊中——”
凌昱的一句话不曾说完，前方一个原本躬身查看天相长老伤势的昆仑弟子忽然微微直起身来，恰好就在天枢长老身边。凌昱蓦地里与他四目交视，不由自主刹住了口。
宁子亁似笑非笑地道：“不错，师叔是应当尽快派人过去。”
凌昱骤然一凛。
他胸口翻滚的血气炽烫激烈，心跳愈跳愈快，连带着难以克制地浑身颤抖起来，冷汗湿了满身，凌昱拼力压下心绪，将十指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深处，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46章
冷。
无形无迹的寒冷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梅清渐倚靠在他惯常置身的石壁一侧，他半阖着眼睛，眼睫略微抖了一抖，却并没有睁开眼来。
他在大荒渊中居住了不短的日子，对这里的昏暗阴冷早已习以为常，然而此刻袭来的寒冷却是截然不同，四肢百骸无孔不入，那寒气几乎是从骨缝里挤进来的。
梅清渐只觉得自己搭在石壁一侧的指尖仿佛冻得失去了知觉，他静静地等待着冰冷沉重的寒意将他层层叠叠得包裹起来，有如巨大的蚕茧。
然而就在这时，仿佛是暗夜里无声点燃的烛光，眼前星星点点泛着淡淡暖意的萤火逐一亮起，乃是布在他身周的数道亁坤阵法，将外界的冰冷寒气隔绝在外。
梅清渐知是师尊守护，微微一笑，睁开了眼睛。
他凝视向前方不时起伏的妖气烟雾，收整心绪，缓声开口：
“腾黄呢？”
半空中传来轻轻的一声笑。这笑声轻柔悦耳，梅清渐自然能听得出是谁的声音。穷奇在半空中缓缓现了身，闲庭信步般踱向了他。
“又见面了，梅小公子。”
这自然不是寻常的寒冷，而是浓重的妖气所致。混沌与穷奇都曾在这里困囚过万年光景，比起这世间其他地方，大荒渊怕是他们最熟悉的所在。
梅清渐淡漠地扫过穷奇的身影，仿佛对他视而不见似的，定定地看向了穷奇身边朦朦胧胧的一团浓重黑雾。
“前事我尽皆知晓，你不必再在这里遮遮掩掩，现身就是。”
黑雾中有人长叹一口气，妖气散去，混沌缓步从中踱了出来。
这的确是他梦中曾在画帛上见过的那张脸，清俊飘逸，与苍老阴沉的七杀长老可说是截然不同。
梅清渐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混沌，先前被囚入大荒渊时的激愤仇恨早已渐渐平息，逐渐恢复的往日记忆更能令他心境宁定，他凝视着这个通体披白的陌生人，试图从他身上寻觅到一两丝熟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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