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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梅知(古代架空)——坛雪

时间:2020-04-03 10:04:28  作者:坛雪
  林袅袅这所谓的还魂复生,三魂七魄显然并不齐全,若是怨气再重,只怕眼看就要化作怨魂。
  铮的一声,亁坤金出鞘三分,他立时就想插手。然而就在这时,斜刺里忽然伸来一只惨白的手,无声无息地攥住了羲和的剑柄。
  这只手的手劲好大,冰冷五指狠狠地陷进了凌昱的手腕里,惊得他微微一震。
  这只手惨白消瘦,骨节突起,几乎显得皮包骨头了,哪里还像是人的手。
  他顺着手腕缓缓向上看去,薄九不知何时已经从林袅袅身旁掠到了他的眼前,正在定定地看着他。
  近看方能看得出,这时的薄九比之傍晚时离开天机峰的薄九又有不同。
  就在这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中,他几乎又瘦下去了好几圈,侧脸映着蓝幽幽的鬼气,双颊深深凹陷,面色青灰,鬓角竟生出几根显眼白发来,活像是年迈了十几岁。
  薄九深陷鬼道,此事已是毋庸置疑。
  但凡鬼道中人,无不是驱使怨魂收为己用,多半臭名昭著,在修真一道中也并不罕见。
  凌昱以往下山历练时见过几个鬼道术士,全都不是薄九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初时惊诧,再往深处一想,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猛然掠过了他的脑海。
  林袅袅的一举一动皆听命于薄九,显见得魂魄残缺,并无命魂在此。但仅仅只有残碎的魂魄执念,又决计无法支撑得起如此庞杂的鬼道禁术,思来想去,唯独有一个法子——
  那便是将薄九自己的命魂渡让给林袅袅。
  ——举凡修习鬼道一途,从来没有人想过,竟然会有活人愿意舍却己身,奉与怨魂所用。
  “………你疯了。”凌昱只觉得牙齿格格打战,竟然没法子从薄九身上挪开眼光,“天道有常,修习鬼道乃是逆天而行!
  “你根基太薄,就算赔上全身的修为性命,也不过是借助子时阴气助她还魂一夜,过了今夜,她照样要魂飞魄散!到了那时,连你一并都活不下去——”
  “只需阴气未散,哪怕是诸天神佛,今夜我也照样杀得。”
  薄九哑了喉咙,一双蓝幽幽的瞳孔里射出发了狂似的偏执恨意,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凌昱几乎能听得到自己手腕骨骼格格作响,他脸色发白,已然明了其意。
  薄九所筹思的乃是背水一战,若林袅袅当真是被混沌害死,他这一遭以鬼道禁术拼上魂飞魄散的性命赌注,说不得,竟也能力挫混沌,为梅清渐争取几分生机。
  然而千算万算,凭谁也意料不到,真正害死林袅袅的人竟然并不是混沌。
  他们二人尚在僵持,猛听得身后风声作响,紧跟着响起闻燕声的短促痛呼声。
  薄九与凌昱不约而同撤手回身,正见得闻燕声半边身子都被拖入水中,幽蓝鬼火遇人即烧,林袅袅的十指死死地扣住了闻燕声的喉咙,话出口时,仍旧是难以察觉的悲戚嗓音。
  “师姐,你何必这样待我。”
  她十指有如铁锁环扣,闻燕声一张脸渐失了血色,鬼火呼喇喇从她的衣摆上烧了起来,她伸手在半空中一抓只抓了个空,挣扎痛呼声中,只听得她渐趋尖利的嗓音。
  “你——你哪里知道!你是要死的,我是要死的,宁师兄也是要死的,昆仑山上上下下满门弟子,咱们迟早都要……”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金光一瞬即盛,格外刚烈炽热的气浪迎面扑来,带着不可抵挡之势,一道剑气骤然劈进了池塘当中。
  水中鬼火阴气至盛,陡然遇着至刚至烈的亁坤金剑气,当即偃旗息鼓。
  凌昱自半空中飘然落下,挺剑将蜷缩一团连连咳嗽吐水的闻燕声护在了身后。
  林袅袅不意有他插手,似是怔了一怔。她的眼光空茫茫地看向薄九,显见得并无自我意识,只能受薄九驱策而已。
  凌昱俯身将闻燕声扶了一把,一时戒备未减,眼光紧盯着远处缓步走来的薄九:“你要杀她为林师妹报仇,我无需拦你。但听她先前所言,还有许多疑窦未解,若不将此事说个明白,断断不能让她立刻就死。”
  薄九沉默不语,只站在林袅袅身侧,无声携住了她的手。
  闻燕声咳嗽了片刻,闻言缓缓仰起头来。她容色惨然,眼底却已经恢复清明,望出来的眼光甚而还有几分苍凉笑意。
  她幽幽地道:“不让我死?凌师兄好大的口气,你还不知道你自己的死期呢。”
 
 
第35章 
  闻燕声双肘撑地,支撑着自己爬起身来。她肤色原本白皙,此刻脖颈上印着几条明晃晃的青黑指痕,一身脏污狼狈,连衣裳也被鬼火灼得破烂不堪,她犹自在笑,笑得越发形容惨淡。
  “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杀林袅袅?——自然因为她是天梁峰上下爱如掌珠的大小姐。我身为师姐,自然要先送她一程。
  “昆仑山早就走到了穷途末路,我们都要死,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分别罢了。你们来替林袅袅报仇,谁又来替我报仇?”
  她眼光飘忽,像是已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似的,轻飘飘地再不多看薄九和凌昱一眼,只望向夜色中一明一灭的幽蓝鬼火。有星光穿透重云落下,几乎与这点鬼火毫无区别。
  “横竖只差一层窗户纸,告诉你们也并不打紧。
  “……我和宁师兄在大荒渊地底受到穷奇伏击,它熟识地形,我二人联手也难以取胜。穷奇几次想要杀我以夺舍,是师兄设法与他周旋。
  “我时至今日也参想不通,他的每一句话里究竟是真的多些,还是假的多些。他主动提出将天府师伯作为穷奇夺舍的人选,昆仑掌门的分量自然远远重过了我,由不得穷奇不答应。
  “穷奇虽贪,却绝不傻,它不肯轻易放过了我们。它逼我——逼我吞了妖气化形的虫蛊入体,我成了他们二人权衡对峙的一颗棋子,行动思虑都由不得我。
  “……当真可笑。你们替林袅袅不甘心,替梅清渐不甘心,可是又有谁来替我不甘心?”
  她的嗓音愈发颤抖了起来,远处蓦地里刮来阴冷的风,凌昱微微一震,蓦然只见闻燕声双足下隐隐生出黑气来。
  这确然是妖气无疑,却又并不强烈,正与当日的魏棣一模一样。
  他对此事始终抱有疑心,现在看来,原来魏棣确实与穷奇有所接触。
  黑雾翻滚,闻燕声模糊的身影就在其中剧烈地痉挛着,骨骼暴起的声音格格作响,她原本柔和的嗓音也像是变了调,陡然尖利刺耳起来。
  “我…我和宁子亁,我们都成了昆仑山的叛徒。朝夕相处,在人前扮做缱绻缠绵,人后相互忌惮,又不得不彼此牵绊扶持,这其中的滋味,你们,你们哪能知道万一?”
  凌昱闻听此言,不由得攥紧了羲和剑柄:“宁子亁城府深沉,他已经害死了天府师伯,难保不会对其他长老下毒手。若是你肯为我们做人证——”
  “人证?”透过重重叠叠的妖气黑雾,闻燕声禁不住笑出声来。
  黑雾后传出的笑声断续不绝,皆是说不尽的嘲弄意味,“何必需要人证。穷奇,宁子亁,梅清渐,诸峰长老,连带你我,人人只当自己能够翻云覆雨,却不过都是局中棋子罢了。哪有谁能一手遮天蔽日?
  “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死了个林袅袅不算什么,山雨欲来,都还在后头呢。”
  她话音未落,空气中浓重的妖气却已经炽烈起来。薄九一声低啸,幽蓝阴火大盛,林袅袅的影子从水中利箭般射了出来,溅得四周药田田埂上尽是漆黑的水痕。
  她无知无识,听得闻燕声此言,自然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只知以鬼魅般的身法一攻再攻,将闻燕声逼得连连退败。
  凌昱始终留神凝视着薄九的动向。他眉头紧锁,一双眼睛紧盯着林袅袅的身影,唇间时不时低低地呼啸喝令。
  他原本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孩子,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幽蓝鬼火投下的阴影里,竟然像是个佝偻的老者。
  少年人一夜白头,不过如此。
  薄九死死地盯着林袅袅翩跹的背影。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
  早在他从天同峰上的残本古籍中读到鬼道还魂禁术时,他就发了疯似的一头栽了进去,满心炽烫情意,千盼万盼,只盼能重见林袅袅一面。
  而今当真见到了,却只觉得心头空荡荡的,浑没半分着落。
  这终究不是他心里那个巧笑倩兮的林袅袅了,眼前的人空有一副她的皮囊,空有一段她的歌声,然而无知无觉,无悲无喜,与他痴痴思念着的心上人截然不同。
  每看她一眼,都只能将他心头的疮疤再度狠狠撕裂。
  可他还是舍不得不看她。
  他赌上性命动用鬼道还魂禁术,是为了一举诛杀混沌。四大妖兽失其首脑,余者自然可以逐一击破。妖兽若死,梅清渐自然也就不必从此困囚大荒渊中。
  可是世事难料,一错再错,满腔谋划付诸东流,眼前冰冷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灰败惨然的影子来,幽蓝阴火爆开冰冷的火花,仿佛都在嘲弄着他的荒唐。
  当真荒唐。刹那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往在稷下学宫的时候。
  凭他如何拿出傻劲儿来闷头修行,如何通宵熬夜温习功课,照样连旁人的半分都比不上,照样被学宫上上下下呼来喝去。
  那时他仰头看去,昆仑山峭壁高耸入云,却不见天日。
  彼时他从未想过,他竟然有幸能拜入天机长老门下为徒,往日欺凌他的众位师兄见了他,都不得不赔笑拱手问一声好。
  这原该是扬眉吐气之事,然而站得高了,自然看得远了。
  周遭变故纷至沓来,时至此时此地,薄九眼望着昆仑山峭壁高耸入云,照样觉得重云之下,不见天日。
  相比天穹下的世事无常,他依旧连蝼蚁也不如。可是时至今日,所付出的代价却不再是区区一个内门大比了。
  蓦地里风声大作,妖气与鬼气倏忽而交,仿佛有无形的重锤狠狠敲上他心口,骤然打乱了他此刻的思绪。
  薄九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哇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喷在地下。原来闻燕声汇聚全身妖力一举重创,伤及了薄九的命魂。
  薄九咬牙强自催动内息,林袅袅身形一快再快,呼吸之间骤然近身,喀喀两声脆响,拧着闻燕声的颈项将她狠狠地掼进了水里。
  水面破开大片的涟漪,无数幽蓝色的鬼火纷纷从水中飘散而出,其中一小朵就落在了林袅袅的肩头,仿佛停着一只蝴蝶似的。
  残留的妖气在水面上徘徊片刻,终究随着水波平静,也渐渐地散尽了。
  林袅袅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薄九的身边,披着淡淡的幽蓝光芒,木木地注视着他。
  深仇已报,执念已解。天际远处的重云之外,隐约也将要现出天光了。
  薄九先前受创,幸得凌昱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此刻频频咳嗽呕血,襟前斑斑驳驳全都是黑紫血迹。
  他的命魂破碎,满腔内息冲突激荡不已,此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颤抖着向林袅袅伸出手去,大颗大颗的浑浊泪珠从他的腮边滚落。
  日出很快。笼罩大地的暮色徐徐褪尽,漫天粲然鬼火犹如星子般消于无形,林袅袅肩头的那朵鬼火随风微微颤了颤,也飘然散去了。
  等到这一夜的阴气散尽,就该是送她走的时候了。
  她认得他的时间实在太短,在天梁峰中交心低语的短短一夜里,薄九拼了命也无法向她说清,他有多么浓烈炽烫的情愫,宁愿逆天而行,宁愿让渡命魂,宁愿万劫不复。
  可是薄九又想,幸好她不知道。
  悠长而晦涩难辨的咒语从他唇齿间艰难响起,破碎的血沫不由自主地沿着唇角淌下来,而今魂魄将散,生死只在须臾。
  薄九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他勉力眯紧眼睛,眼看着林袅袅的娉婷身影四散风化,飘游天地间,耳旁隐隐传来她轻柔的歌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残存的意识有如沉进大海,薄九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拼力想要掀开眼皮,眼前却始终只有影影绰绰的黑暗,隐约觉得有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像是被谁负在背上御风俯冲疾行。
  他微微动了动,唇间吐出无意识的低低呓语。
  “……昔我,往矣。……”
 
 
第36章 
  天光大盛,而大荒渊中全然不分日夜。这里格外寂静,在层层叠叠的阵法护持之下,就连以往时常响起的妖兽嘶吼也无影无踪了。
  凌昱紧攥着掌中的羲和剑,眼光凝视着阵法中心的石壁方向,闪烁着的淡淡一朵橘色火焰。
  那就是薄九残存的命魂。
  在凌昱以往的记忆里,梅清渐一贯是那么个清冷超脱,万事不萦于怀的心性,哪怕幼年时的欺凌折辱也少见他有所失态。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梅清渐狼狈至此。
  当凌昱负着薄九的尸体冲进大荒渊时,容颜灰败的少年人早已断了气,梅清渐却死死咬着牙不肯置信,即使锁链入骨、磨损血肉再度渗血也像是毫无所觉,他颤抖的指节只顾着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按压着薄九的人中穴位,真气如同流水似的一股脑儿传进冰冷尸身,自然起不到丝毫效用。
  若不是天机长老及时赶到,他情绪激荡之下实不知还会有何动作。
  然而面对着梅清渐迫切的眼光,天机长老把脉良久,也只得微微地摇了摇头。
  命魂破损,人间药石再难有回天之力。
  除非——
  除非这救治的法子,并非人间所有。
  梅清渐端坐石壁一侧,薄九的尸身就无声无息地躺在他面前,地面上莹莹亮起深浅不一的法阵图形,天机长老喃喃吟诵咒语,真气催动之下,薄九周身隐约显现出星星点点的魂魄虚影,其中一朵明明灭灭的橘色火焰尤为瞩目。
  他们听凌昱约略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薄九以鬼道禁术复生林袅袅乃是逆天而行,命魂残碎,再无回天之理。
  无法可想,只得铤而走险。
  梅清渐封印震荡后时常有神力溢散,若能由天机长老将薄九的残存命魂抽离出来,存留一点命火不散,在梅清渐的心头血滋养之下逐渐自行修补。
  神力终究不是凡人可望其项背,天长时久,若命魂修补渐全,将来或能存有一丝复生的渺茫希望。
  生死人,肉白骨,这乃是诸天神佛方有的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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