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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骗你，我是真的不知道。”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也许真正冷血和自私的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是他自己。一直以来，他都认为龙不懂人类的感情，然而他却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信任，这令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深深的自我厌弃。
“我是说……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来告诉你吧，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龙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下来，他心中燃烧着一团愤怒的火焰，然而这一次伴随着灼热的怒火，却还有无法言喻的疼痛。
“你留在这里，只是不放心我，怕我去伤害那些人类而已。所以你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把我变成一个，该怎么说来着？对，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驯养。”
早就知道龙的直觉非常敏锐，山治并没有否认。“说的没错，我的确想要把你变成一个人类，而且你的确已经改变了不少。”
“我才没有改变，改变的是你！”
“争执这个有意义吗？”
气氛突然变得僵化起来，山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拇指摩挲着那条显眼的黑色纹身，皱起眉头。
“冬天马上就要结束了。”
龙只有在冬季才进入发情期，而现在冬季已经接近尾声，每一天他都在计算日子。
“怎样？你还想要逃走吗？”
“都说了不是逃走！”山治的怒意也被他蛮横的语气点燃了。“讲理一点，我已经遵守承诺陪你过了整个发情的冬季，现在也是时候该考虑一下我的……”
“你要是敢离开，我就把村子全都烧光。”
“不要老是用威胁这种幼稚的手段好不好？这种话说第二次就不管用了，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我不是人，而是龙。而且你也并不了解我！”
“好吧！很好！”
两人的对话结束在山治的一声怒吼中，两人不欢而散，龙也丢下他飞走了。
月亮不知何时重归黑暗，岛屿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
夜色已深。山治躺在宽敞的木屋里，多年失眠养成的习惯令他不由地望向窗外，这一次，窗外没有飘飞的雪花，温暖的海风代替了寒冷的气流，他才想起这里并不是故乡。
即便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每当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首先浮上脑海的记忆，却永远都是那个冰雪覆盖的小小村镇。
在他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内心深处，最向往的地方始终还是回归人类的社会。在他无法触及的角落里，那些隔阂和芥蒂始终都如同鸿沟深壑。
人类和龙族，真的能够消除仇恨和平共处吗？
他发现自己仍然无法确定这个答案。
即便龙已经逐渐接受了人类的文明，他始终还是一条龙，一条靠着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生存了百年千年的龙。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对方，然而现在他却动摇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是多么的冒险。万一稍有差池引发人与龙之间新一轮的矛盾争执，无论哪一方受到伤害，他都会成为一个罪大恶极的凶手，永远背负着良心的谴责。
而在夜色下，一个人影也隐没在黑暗之中。有风吹过枝头，摇晃的树叶沙沙作响，他静静聆听着那寂静之声，良久，从树枝头无声地滑下，收起翅膀，走向那间木屋。
进入一个人的心是如此艰巨的困难。无论多么努力地想要对他伸出手，却始终无法突破最后防线。他没有细想过自己如此执著的原因，只是不想放手。但是他知道，无论是短暂的陪伴也好，激荡的情欲也好，在这个人类心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把他当作同类。
如果能够建筑一个足够大的牢笼，永远将他禁锢在这里的话……
龙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自己只能走到这里，无法再向前靠近一步了。
但他仍然深深地望着那木屋的墙壁，仿佛能够透过墙壁望着里面那个静静沉睡的人，一如在那个夜晚他凝视着那张沉睡中的脸，想要抽身离开，他的手却被紧紧抓住不放。
“是你先过说，‘不要离开我’的。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
人类的记忆，还真是很差很差。
第二天一早，山治走出木屋，就看到那个伫立在不远处的背影。
那条龙正背对自己望着远方，听到动静便微微侧过头来，晨曦的金色光芒照亮了他深邃的五官侧脸。
“我已经决定了。”
他冷冷地说道，终于回过头看着他。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山治想起了初次见面那天，他那冰冷漠然又无比傲慢的视线。
“冬天已经结束了，我不再需要交配的对象，所以，你可以滚了。”
“……”很多话一瞬间涌上喉咙，但山治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保持着那份平静。
“是吗？那还真要多谢你的体谅。”他的话间不知不觉染上一丝讽刺，但他不想去克制自己的坏情绪。
“其实昨晚我也已经决定了，就算你阻拦，我也要离开这里。——不过看起来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很好。”
山治又深吸了口气，对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龙以为他要和自己握手，然而接着却听见他说道：“给我解除这个咒印。”
龙的手暗暗握紧成拳，他的面色变得更加冷峻。
“不必了，咒语早已经解除了。”
“什么？”这下山治倒是真的愣住了。“什么时候？”
“很早以前。在我说不会再强迫你的时候。”
“……”山治的嘴唇因惊愕而微微张开，眼中也射出一抹奇异的神采。他一直蹙紧的眉头终于松开了，脸色也重新变得柔和起来。他深深地注视着龙，脸上一时间闪过许多复杂的表情，最终，还是化作一个浅浅的笑容。
“谢谢。”这一次，他的声音流露出真实的诚恳和感动。“是我太小心眼了。”
“哼，不必。我现在心里很不爽，趁我还没改主意之前，快点离开我的视线。”
“……你果然还是变得越来越像个人了。”
只可惜，我没有坚持到真正成功的那一天。
“我不是人类，我是龙。”龙转身走开，这时，又听到山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再见了，绿藻。”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我不叫绿藻。”他对他说道，最后一次看着他的脸。
“我的名字叫佐罗。”
山治再次愣住。“……我还以为你没有名字，你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还有名字！”
那条名叫佐罗的龙只是摇了摇头。
“龙族的名字，是不会透露给其他种族的。”
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在背后突然展开，他鼓动着双翼，缓缓升到了半空中。
“走吧，人类。”
最后的最后，又像回到了最初。他没有再叫他的名字。
那个人类说得对，原来，真的会很痛苦。
然而看到他的笑容，却又觉得，这样的痛苦也是值得。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终于有些明白了人类的感情。
Tbc
第十八章 归离
真正离别的日子，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这两天，岛上四处不见那条龙的踪影。自从那天早上对他丢下那番话，龙就仿佛消失在他的视野中，或者说是故意避而不见。山治也正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因此抓紧时间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装。
早上离开木屋的时候，这一次，他没有再向炉子里添柴。看着那静静燃烧的火焰，他怔了一会儿，却不忍直接用水将它浇灭。待到它自然熄灭之时，想必那时他也应该走远了。
将加固修整后的小船装满了储备的食物、两桶淡水和在海中捕鱼的必备品，比起六十年前那一次伤痕累累、狼狈不堪地从这里离开，这次他可谓做好了万全准备，这些食物足够他在海上维持很久，只要行驶出这片神秘的海域，运气好的话，他很快就能碰到过往的船只获救。
扬起船帆，终于缓缓驶入大海。
晨风中的海面一片碧蓝湛透，平静无波，混合着阳光味道的空气清爽宜人。比起六十年前自己离开这座岛的那一天，今天是个适合出海的好天气。
周围极静，静得连海浪的声音都听不到，就好像时间在这些波浪的身上都凝滞了一般。山治用树干削成的船桨独自划着小船，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座自己生活了几个月的孤岛已经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
比起最初被龙抓来这里时，他对这座岛的恐惧阴影早已烟消云散了，现在回头想想，他竟还有些舍不得自己居住的那片景色优美、物资丰沛的森林，还有他精心修筑的那座房子和几个月以来自己亲手制造的各种器具。想到在这座岛恐怖荒芜的外表之下，还隐藏着如此温柔多彩的一面，这番表里不一还真是像极了那条龙。
“……”
山治不禁又朝远处的那座山崖望去，那里是全岛的最高处，他记得那条龙总是喜欢坐在山顶的石头上眺望大海。
可是，现在山顶上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到底在失落什么呢？不辞而别，明明对两个人都好。
六十年前当自己离开这座岛时，虽然那时他遍体鳞伤，只靠着一条破船勉强出海，心情却怀着获胜而归的喜悦与期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家乡去。然而现在，他却像个不战而败的逃兵一样仓皇逃离这里，心中一片茫然，不知归路。
短短的一个冬季，却漫长得恍如隔世。他几乎死过一次，又活了下来，在与一条龙无休止的斗争和磨合之中，渐渐寻找到了一条能够彼此共存的路。他曾想过要将他带入人类的世界，但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最终一切还是付之流水，以惨痛的失败告终……不，确切地说，是他自己主动放弃了。
比起当初和龙两败俱伤的厮杀血搏，这一次他却输得如此彻底。六十年前，从龙岛归乡的他被人们奉为英雄，龙斗士，而如今的他，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归去呢？不，比起被世人所接受，首先他该如何面对世人的眼光？难道要告诉他们自己就是龙斗士，告诉他们自己还没有死吗？……果然，还是应该一个人偷偷回到山里，继续隐居比较好吧。
划动船桨的双手停了下来。一想到又要重新回到那种漫长无际的孤独，山治下意识地再一次回首望着那已经消失在视线中的小岛，胸口突然泛起一阵苦涩。
等到下一个冬季来临，那条龙会不会再去侵袭人类？
如果被人知道龙并没有从世上消失，他们又会如何对付他？
到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做才好？
……还能再见到他吗？
“该死！”山治猛地站起来，懊恼地将手中的桨狠狠丢在船上。
二天之后，他幸运地遇到了一条路过的船，并被营救上船。
再次见到人类，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喜悦，山治怀着复杂的心情，沉默着裹着羊皮毡子坐在船头。而他的身边聚满了好奇的人，每个船员都惊诧地打量着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人。
这群人为首的领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山治总觉得他的相貌有些眼熟。
“我是塔拉公爵之子伯尔曼爵士，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独自一人在海上漂泊？”
“山治。我所搭乘的船只落难了，只有我独自活了下来，已经在海上漂泊好几个月了。”
“……”伯尔曼爵士注视着山治的面孔，又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略带怀疑地眯起眼睛。
“那么，你这些天在海上漂流，有没有在这片海域附近遇到什么异常的现象？比如天气的异象？比如……什么怪兽？”
那个男人探究的眼神令山治微微蹙起眉头，沉默地摇了摇头。
伯尔曼爵士又道：“事实上，我们长途跋涉来到这片海域，是为了追踪一条龙。为了找到它，我们追了很久很久，一直追到这片海域附近，但是这里的海流十分诡异，时常有迷雾和风暴，我们迷路了。”
“……”山治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警醒起来，他看着那个目光精锐的男人，沉默半晌。
“很抱歉，爵士先生，可是我什么也没看见。”最终，他只是这样说道。
伯尔曼爵士看着他一脸疲惫的模样，便摆了摆手，吩咐手下人安排他去船舱休息。山治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如果我是你的话，也许现在就该下命令调转船头回去，故乡的亲人还在等着你们，不是吗？”
伯尔曼伯爵不悦地皱起眉头，“我们自有打算。”
“嘿伙计，你知道伯尔曼爵士是谁吗？他可是我们当中最厉害、最出色的！”一个大胡子船员拍了拍山治的肩膀，“我们一群勇士集结成了一支敢死队，这次可是发誓一定要杀死那条恶龙，为民除害的！”
“没错！为了今后我们心爱的姑娘不再遭受威胁，一定要杀死那条恶龙！”
“杀死那条恶龙！”
看着那些义愤填膺的勇士都纷纷点头，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弓弩和长刀，船头也驾着数樽大炮和火药，山治的眉心渐渐拧紧。明明已经回到了安全的环境里，他却感到如此的陌生而危险。明明置身于熟悉的同族之中，然而面对这些因即将到来的血腥杀戮而兴奋不已、激动得扭曲的人类面孔，他却感到一阵阵不寒而栗。
最终，他只是对伯尔曼爵士微微点了下头，没有再说些什么。一个看起来上了些岁数的男人把他送到船舱之中，给他安排了一处睡觉的地方，又倒了一杯水给他。山治对他道了声谢，忍不住开口道：“伯尔曼，他真的有把握对付那条龙吗？”
“呵呵，你不用介意，伯尔曼就是那种自大的脾气。”那人笑了笑，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嘲讽。“你一定不知道吧，那条龙在他的婚礼上突然出现，差点抢走了他的新娘，令他的家族名声蒙受了耻辱。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原来如此。”山治惊愕地张大嘴巴，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叫做伯尔曼的年轻人，就是那天在婚礼庆典上，娜美小姐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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