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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治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治疗，龙已经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睡。
他望着这只静静睡着的龙，心中却百味陈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恶魔露出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一面，这样大好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原本可以轻而易举了结它的性命，然而现在他却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自己对他明明是憎恨的，为什么不能一刀杀了他？
有必要对一头怪物讲什么仁义道德吗？
他的心中人神交战，干脆烦躁地站起身离开这里，一口气走了到湖边。潮湿而清新的空气令他混乱而烦闷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随手甩出，看着它在水面轻盈地弹跳数下，在如镜般光滑的湖面上轻轻激起一圈又圈涟漪。
雨已经停了，森林中升起弥漫的白色雾气，仿佛有仙气缭绕。渐渐的，随着初露头角的太阳，灰蓝色的天空被染成一片绚丽的赤金色，一大片纯净的湖水静静地闪耀着熠熠光华，丰足的雨水从石缝中流泻而出，宛如同一条条纯白色的丝缎滑下落入一方湖水之中。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
山治被这般景色吸引住了，他坐下来，怔怔地望着湖水发呆，内心的焦躁渐渐平息了。
想不到在这座孤岛丑恶而荒蛮的外表之下，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个美丽而温柔的角落。
不知看了多久，他终于慢慢站起身来，走回龙的所在处，发现那条巨龙的身影已经消失，重新变成了年轻男人的样子，倒在那里闷头沉睡。借着大亮的天光，山治也总算看清他的脊背上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受伤的翅膀虽然已经被施法隐藏，却在他的肩甲处有一条深壑的伤口。他的额角也裂了一道大口子，血块已经凝结成了黑红色。
龙的睡脸十分安静，平和。这是第一次他见到他睡觉时的模样，看起来就和普通的人类一般无二。
山治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条受伤沉睡的龙，心下一片茫然。
那个时候，他是否也是像这样看着沉睡中的自己？
不知当时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呢？是否也如同他现在一般纠结，犹豫着到底是应该杀了他，还是救活他？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冰凉的水珠从头顶的树叶滑落，滴到了他的脸上，山治猛然醒了过来。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已经睡着了。
他抬起眼，看见那条龙还躺在原地，然而他的眼睛却是睁开着，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不知他已经这样盯着自己看了多久，山治皱起眉。
仿佛都对目前这种微妙的处境存着几分怀疑，几分警惕，两个人都十分安静，彼此没有人先开口说一句话。相互注视的目光中，那原本该是火星四溅的怒气仿佛也被一场雨水浇灭了，空气中唯有潮润而新鲜的青草和花的香气。
龙躺在那里，眼神沉静而又深邃，眼角的那条刀疤穿过他饱满的额头和冷峻的眉骨，挺拔的鼻梁在他的侧脸投下一道阴影。看着他干涸而毫无血色的嘴角，山治摸出一只自己方才用树枝削成的水筒，将他从湖边带回的清水递到了龙的唇边。
龙没有拒绝，而是就着他的手低下头安静地喝着水。然而，看着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山治的拳头却暗暗握紧了。
“为什么要救我？我明明差点就杀了你。”
他的嗓音听起来十分苦涩，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龙抬眼看看他。“哦，你们人类喜欢恩将仇报，但龙并不是。”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我有足够杀你的理由！”
“我知道。你下手的确够狠的。”微微转动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头，龙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错，你明明一心要杀死我，我却救了你，还差点为了救你而送命……”
他的眼神变得幽暗，顿了顿，又低声道：“也许换成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救你？”
“……”山治怔住，没想到他的回答竟然是这样。
“你捅了我一刀，又用石头砸晕我，我心里明明气得要死，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说到这里，龙怨愤地瞪着他，黑瞳深处似乎燃起一丝怒火。
“……但是，那个时候，我却听到了你的声音。”
“说谎，我没有叫你。”山治立刻反驳道，“我没有叫你来救我。”
“人类只会用耳朵去听，但龙不是。”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我听到了你内心的声音，它告诉我，你还不想死。”
“说谎！”
山治浑身猛地一颤，突然站起来一脚踩在龙的胸口，狠狠道：“我根本就不怕死！你这个混蛋在胡说八道！”
龙的呼吸因他的胁迫而变得粗重起来，然而相比起山治的激动，他的神情倒是一直很淡定。
“是吗？不承认也没关系。”
山治眼中凶光乍现，突然将手中的水筒摔在地上，暴起一脚将龙狠狠踹开。龙的话在他心中狠狠刺了一下，一瞬间点燃了他胸中那些无法宣泄的悲伤和愤懑，他可以忍受多年孤独的寂寞，也可以忍受一身伤痛的折磨，但他无法容忍，任何人哪怕是对他那份决心产生一点点的质疑和嘲笑。
“告诉你，我早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多少次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咳……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的话……”小腹传来一阵剧痛，似乎伤口又裂开了，龙喘息着，吃力地翻过身，恼火地想要教训一下这个胆敢对自己放肆的人类，然而当他看见了山治脸上那悲愤的表情，却又放弃了这个打算。
“那么，下一次除非你开口说出来，我不会再出手救你了。”
“我根本就不需要你救我，从来都没有过！”
“一言为定！”龙的怒火也瞬间飙升，“下次我一定杀了你！”
山治却哈哈大笑起来，“好啊！你不是有本事轻而易举就能杀死我吗，为什么还不动手？放马过来啊！来啊！”
他的眼中射出凄厉而又癫狂的灼热光芒，干脆一步上前，抓起龙的一只手腕。这一刻，那些在心中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你以为你救了我，就是对我的恩赐吗？但你又知道些什么？你对我的事又了解多少？”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龙，然而他的视线却好像空洞地穿过他的脸，仿佛在看向另一个世界。
一瞬间，他的眼前浮现出娜美小姐那鲜花般美丽的笑容，闪过塔玖在自己葬礼上哭泣的脸庞，又闪过邻居家那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的身影，还有白发苍苍的公爵大人，他对他露出温和的微笑，他是那样地信任他，对他委以重任，将他最心爱的女儿的性命托付给他，他将他宝贵的长剑庄重地压在他的肩头，赐予他骑士的称号……
【我发誓将效忠于我的誓言，为荣誉而战】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的誓言，然而却再没有人记得他。一切都早已随风而逝去，一切又宛若都发生在昨天。他无法忘记这一切的一切，然而他却既无法阻止他们离开，也无法追随他们而去。
【不惧牺牲，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有沸腾的火焰在胸中燃烧。他不是个懦夫，但其实一直以来，他只是在用冷静的面具掩饰着那份与日俱增的空虚与绝望。岁月将他无情地留在了原地，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眼睁睁地等着，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真正的解脱？
“我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所以，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吗？为什么连我最后的这点心愿你都要一次又一次阻挠？！”
他对龙愤恨地举起了拳头，却最终还是缓缓放下，松开手，一屁股滑坐在地上。
“……六十年前我就应该死在这里的，为什么我会一直活到今天？”
他喃喃自语着，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地把脸埋进双臂中。
“为什么你要把你的血给我？为什么你又要多管闲事救我……”
龙的伤口还在一阵阵疼痛，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类。他是那样的倔强而又固执，总是不怕死地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但是此刻他那颗高傲的金色脑袋深深地垂着，发出那样绝望的，沉重的，仿佛低泣般的悲鸣。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人类对他低头。并非出于屈服或仇恨，而是出于深深的痛苦，迷惘，和绝望。
这让他暂时忘掉了对他滥用暴力的报复。
为什么会一直活到今天，为什么死不了呢？
可惜身为一条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最初醒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独自一人在孤岛上看着日升月沉，潮涨潮落，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他曾以为这就是全部的世界。直到他想起了一切，才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几十年。作为一条龙，恐怕他生生世世都要这样一次次重蹈覆辙。
他并不相信命运，然而这就是龙族的宿命。明明拥有可以藐视世间一切的强大力量和无穷无尽的寿命，却仍无法抵挡住那份迷惘，痛苦，和永恒的孤独。
“我不明白，人类的寿命明明是那么短暂，你能活得比别人更久，为什么你却想死呢？”
“……”
山治的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他终于抬起头，用一种苛刻而尖锐的眼神审视着龙。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在对方的眼中发现任何嘲讽和挑衅的意味。
龙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强烈的杀气渐渐消退了，他的情绪也终于平静下来。良久，他听到他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腔调低声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龙吃力地从地上撑坐起来，也让自己背靠着一棵树干。他抬起头，看着阳光从头顶的树叶缝隙中透射下来，留下一地斑驳的碎金光影，静谧的树林之中，只能听到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他又将目光转向对面的男人，一头被雨水打湿的凌乱金发此刻被林中的风稍稍吹干了一些，略微蓬松地散落在他的额前，坚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在光线明暗不定的树荫下仿佛一幅轮廓深刻的剪影。
“但是，在你的身上，我还看不到死亡的影子。”
山治那弯曲的眉梢动了动，朝他丢去一个既困惑又不屑的眼神。“你？”
龙平静地看着，淡淡开口道：“我能看到风的颜色，我能看到火的温度，我也能看到万物的生气。”
“哼，又在胡说八道了。”
“那只是你自己看不到而已。我能看到你身上的生命力——它还很旺盛。”
他顿了顿，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这是连他自己之前都没想明白的问题。
虽然脆弱，但却很坚强。在这个人类的身上，他看到了比他所见到的任何生物都要强烈的求生意识。他对他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出手救了他，一次又一次。他用自己的方式想要征服他，同化他，他在他身上留下龙族魔咒的印记，他不惜打破种族的界限，用自己的血驱走死神附着在他身上的那些阴影。
他想把这个人类的性命留在自己手中掌控，谁也不能夺走。
“我的生命力很旺盛？”
山治怔了一下，眼神冷了下来。
“是啊，拜你所赐，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怪物。”
他站起身来，丢下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自己大步走向林中。
太阳逐渐从头顶上方转移到偏西，一天就这样过去，而龙始终躺在那里时睡时醒。伤口虽然因为草药的效力在逐渐恢复中，然而他还是昏昏沉沉地没什么力气爬起来。
在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他才再一次听到了脚步声。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嘴上没说什么，心中却几分雀跃起来，他注视着山治走到自己面前，同时他的身上还多了不少东西，包括新的草药和水。
“虽然我讨厌你，但见死不救不是我的道义。”山治把草药和水都丢在他面前，让他自己动手。
“你在干什么？”
他注意到山治的肩膀上扛着一截碗口粗的长长的树干，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用石头和树枝绑成的斧头，于是皱起眉头。“你不能砍这些树。这里是龙族历代先祖守护的圣地，不许你这个人类放肆。”
“这些树明明都是被你压折的，你早已愧对你的先祖了。”
山治的讽刺气得龙涨红了脸。但是这个可恶的人类完全不理睬他的警告，仿佛吃定他现在重伤未愈动弹不得，他在自己的视为神圣的地盘上随心所欲地践踏，砍伐。他怒视着山治挥舞石斧把一棵棵树木的枝干砍下来，修建整齐，剥掉树皮，又在松软的土地上刨出一个个深坑，把树桩一根根插进去，埋好。
“你到底要干什么？”
“看也知道吧，给我自己搭个窝。”
“怎么会有人喜欢住在这种又矮又不透气的笼子里？”
龙万分鄙夷地看着那一排排又低又矮还密不通风的木头，住在这样狭小阴暗的牢笼里简直是噩梦。他更喜欢高处，通风的地方，比如山顶上的岩穴。
“是我自己住，又没要你住。你可以自己飞回去啊，回你的山洞里去。”山治故意刺激他的痛点，笑着看着那条龙除了狠狠瞪着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有过在深山里用木头造房子的经验，所以山治很快就用数量丰富的树干搭建起一个简单的木棚。然后他擦了把汗，歇了口气，又把那些砍下来细树枝都堆砌起来，对龙命令道：“生火。”
龙干脆闭着眼睛装没听见，完全拒绝配合。
“哼。”山治也不理他，见天色渐晚，他走向湖边，查看自己早些时候在那里布好的捉鱼陷阱，果然有所收获，湖中的鱼比他在海边捕捉到的肥美多了。
龙看着那个人类手里拎着三条鱼摇摇晃晃地走回来，炫耀般在他面前晃了晃。
“饿不饿？”
“……”
龙的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生起一堆火，山治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开始坐下来烤鱼。之后又将之前剥下的整块树皮用小刀隔成一条条细丝，烤干后，再搓成一根根绳子。他用大片的树叶覆盖在屋顶上防止漏雨，又用这些树皮做的绳子将木桩一根根绑牢，加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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