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沿着赤霄的剑尖滴落下去的血水混合着雨水,淌满了这一片土地。
黑色的魅影,横飞的尸身,残碎的肢体,死士的痛呼构成了这暗夜的注脚。
第三部分·26
李焕略微正了正衣襟,向着长乐门的方向迎了出去。
辗转病榻大半年的琅琊王已经是形销骨立,神容憔悴,仍旧一身官府,静静地肃立在殿外。
据传当年琅琊王玉树之姿,令先帝最为宠爱的长公主一见倾心,长宁郡主李明卿为琅琊王的嫡女,连风度气韵亦是耳濡目染,颇有风范。
“何事惊扰了王爷?”李焕微微仰起身子,带着淡淡的笑意,晲视着两侧的侍卫,明显流露出了君王之威。
左右无不噤声。
琅琊王对着李焕轻轻施礼,不动声色。
李焕心下会意,摆摆手,屏退了所有的宫人。
朝晖殿中只有一君一臣,相对而立。
半晌李焕坐到盘龙椅上,握住御笔,在手中反反复复把玩:“王爷有话不妨直言吧。”
琅琊王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玺,精致玲珑的黑玺上镂刻着“执掌南楼”几个官字。
李焕眯起眼睛,打量着琅琊王手中的印玺——此乃先帝所赐,正是琅琊王府执掌南楼的根源所在。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王爷这是何意?”
“皇上,老臣执掌南楼若许年,如今已是残年,自当将南楼交与皇上执掌。”
李焕手中的笔不经意地打了个转,又落回他的手心:“父皇将南楼的印玺交给琅琊王府,印玺也只能传给琅琊王府的后人。”
“长宁郡主不能堪此重任。”
李焕的眼角微微动了动,继续道:“朕日前才为神威将军和长宁郡主赐婚,王爷虽然无子,却得了一个不错的女婿。沈卿足智多谋,武艺高强,是比长宁郡主更适合堪此重任的人。”
“咳咳咳——”琅琊王轻轻跪倒在地,“皇上,沈将军亦不能堪此重任。”
“为什么?”
“南楼今日归附于皇上,无人再与百鬼夜行为敌,老臣只恳请皇上留下二人的性命。”
李焕笑了笑,那笑意在眼底凝结成了一层寒霜,他断然没有想到琅琊王已经知晓百鬼夜行的事情了。
“朕何时要取他们的性命?朕还等着他们回到京城,亲自为他们主婚。”
琅琊王蹙眉,声音低了几分:“老臣恳请皇上。”
“姑父是在逼朕?”
李焕的声音回响在朝晖殿中。
今夜的京都夜色晴好,连一丝夜风的都没有,谁能想到距离京都千里之外的许州城风雨大作。
“快来人啊——走水了——”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疾呼,薛府的院落里响起来越来越多急促的脚步声。
薛府的东面那一侧火光冲天,而起火的正是薛夫人锄荷的居所。
“这么大的雨怎么会起火呢?”
薛端带着手下的人匆匆赶了过去,疾声斥问道:“是谁发现这里起火的!是谁!”
雨水顺着薛端的面庞冲刷下来,他拎着身旁一个奴仆的领子,老仆人颤颤巍巍地跪倒下来,抖着声音哭道:“知州大人——小人不知啊——”
“还不快救火——”薛端抄起旁边的木桶,扔给身后的随从,“夫人呢?夫人在里面?”
“知州大人,夫人,郡主还有那位西蜀国主都在里面——”
薛端缓缓地松开了老仆的衣襟,静默地看着大火。
“快来人啊——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啊——”
影和沈孟警觉地反应过来,却被从后方横切入的一个影子挡住了去路,沈孟有几分愕然:“郭将军?”
郭守信颔首道:“我是奉命令行事。给我上——”
奉命行事?
谁的命令?
天下诸位臣子都是服从谁的命令?
这些百鬼夜行的鬼魅,又是服从谁的命令?
她不觉心下骇然——是同一个人的命令吗?
彼时父亲的旧部,如今已经另投他主。
赤霄横扫,急急地掠过向着自己面门突过来的长刀。
惊魂甫定,肩上的薄衫已经被人挑了一个洞,冷枪透肤刺骨,顿时血流如注。
这一切——
早有预谋——
东院的大火只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若非有人早已做好了布置,这样的雨夜断然难有那样的大火。
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的,因为百鬼夜行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新帝李焕。
剑走龙蛇,与数十人歃血厮杀了多时,握住赤霄的手已经万分疲惫,只是对方有备而来。
彼时万马千军之中,她尚能脱身,她尚能回到李明卿身边对她说——自己绝不会输。
老天若是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便会对她们多有眷顾。
若是没有,她便用手里的赤霄,斩出一条血路。
踏着鲜血,踩着亡魂,周身残缺,也要到她身边去,护她周全。
越是身处绝境之中,越是要望着有光的方向。
绝不放弃任何的希望!
绝不!
“ 外面已经烧起来了,薛夫人——”扬榷看了一眼红莲,“姑且还是先称你为薛夫人吧,这大火应该是你们算计的一环吧?”
红莲别过脸,算是默认。
“那退路呢?”扬榷笑问道。
红莲冷道:“没有退路。”
“女人嘛——口是心非的有很多。像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也不至于心狠手辣到陪我们一起死吧?”扬榷的扇面带着血渍,在红莲的脸上划了划。
李明卿看见红莲的瞳孔微微缩了缩,进而肯定了扬榷的说法无误。
“本国主再问你最后一次,退路在何处?”
红莲别过脸,伴随着她森冷的笑意,面上的疤痕如盛开在腐土之上的恶之花,她冷冷道:“不如杀了我?我们一起死?”
浓烟透过门缝、窗纸灌进室内。
这火势比想象中来得更加迅猛。
红莲咯咯一笑,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温柔亲切:“这么大的火逃不出去的,逃出去也是死。”
没错,这么大的火,何况外面还有埋伏着的死士,在等着他们从这里冲出去。
“咳咳咳——”屋内的浓烟让人窒息,李明卿看着红莲。
坐以待毙吗?
等着这场大火把他们三人烧成焦炭吗?
身在绝境之中,要能够把握住变数,才有可能反败为胜。
唯一的变数——是人。
“咳咳咳——”
火势越发地大了。
薛端站在外面,静默地看着这熊熊燃烧的大火。
正在扑火的傅中不由惊异,只恐此人是太过伤心,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故而呆立在此处:“薛将军?”
薛端夺过傅中手里的水桶,扑湿了全身,竟朝着大火扑进去。
“薛将军——”
“将军——将军冲进去了!”
“还愣着干什么?将军都进去了——还不赶快救人!”
光影斑驳,红莲将管家的尸身微微移动至房屋正中,房屋的门板忽然踢开。
于浓烟之中她还未看清楚来人,就已经被一招反缚钳制住。
“他们人呢?”
是薛端的声音。
红莲冷笑:“你以为你能杀得了他们?”
“他们人呢?”薛端神色如狂,鼻尖抵上红莲面上狰狞的伤疤。
“哈哈哈——”
“你疯了吗!房间里的关窍在哪里?快说!房里的关窍在哪里!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先把你杀了再告诉老鬼!”
她的面色骤然一冷,幽幽道:“就算我告诉你了,可是任务已经失手,我还能活着?”
红莲的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着薛端不备,最准他的心头狠狠刺下去。
死吧!
薛端退了一步,那匕首只刺入了肤骨两分,未伤及根本。
大火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迅速的吞噬了门板和房梁,红莲警觉一动,避开了薛端劈过来的掌风。
眼见着红莲朝着屋内的平安缸扑过去,忽然明白了关窍所在。
红莲的衣摆被人一拉,整个身体对着火墙横飞出去。
“碰——”一声巨响,火光飞溅。
傅中看见火场中滚落出来一团模糊的影子,在面前的地上滚了几滚,家仆跟着扑上去一看——
谢天谢地——
这么大的火居然没把薛夫人烧死——
只是薛将军呢——
傅中抬起头,看见这两间耳房没有了墙壁的支撑,直接坍塌下来,一阵热浪袭来,他本能地伸手遮挡住了眼睛。
火舌如巨兽一般,只是一瞬间便吞噬了这两间耳房。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第三部分·27
赤霄与玄色身形融为一处,如疾风般掠过此处。
侍卫抬手指着沈孟消失的方向,对郭守信道:“将军,人往东面去了。”
郭守信搭起了长弓,对着那个身影,拉满了弓弦,半晌未动。
直到那个玄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
如被赤焰灼身一般,周身的血液炙沸,她顾不得这密如雨瀑的刀剑,只一心一身想要化作剑光,到李明卿所在的地方。
不会的!
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东院的耳房,一个时辰以前还是敦肃的官邸,现在是焦土百丈,残壁颓垣上面是大火刚刚燎烧过的灼热与硝烟。
在这一堆瓦砾和已经成了焦炭的废墟中,有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
此时府中的下人都围在刚刚从火场中滚出来的人旁边:“夫人?是夫人吗?”
一个家仆指着红莲脸上连尘灰炭火都掩盖不住的狰狞伤疤,“这不是夫人!夫人不是这般模样的!”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穿着夫人的衣服。”
傅中看着沈孟提着剑往废墟中走过去,周身绕着一股狠戾的杀气。
眉目之间,鬓发之际都沾染了血迹,宛若踏着血肉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沈孟。
傅中不由蹙眉,轻轻唤了一声:“沈兄,你怎么……”
沈孟回过身来,赤霄饮却的血还未干,顺着剑刃滴下来,在焦土上旋成了一股热气。
傅中指着废墟上的那具尸身:“死的人是薛府的管家。郡主还有国主下落不明。”
沈孟微微点头,握紧了赤霄。
影倏忽跟着过来,身后追杀的死士隐没在不远处。
警觉地查探过一番,站在水缸的瓦砾旁边,轻轻掀开了瓦砾,发现水缸下面连着一条水道。
水道竟与薛府后园的池子相连通——
沈孟心头一动,所以他们……
一刻钟前。
李明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浸入水中。
谁都没有想到,薛府耳房内这样一个养着几只银鲤的鱼缸联通着薛府的水道,被刺客红莲留作了退路。
李明卿亦没有想到的是,红莲愿意放过自己。
带着泥土腥气的池水漫入口鼻之中——
你可知道——
那种在水中将要窒息的感觉——
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却什么都无从抓住——
整个世界一片虚寂——
眼前开始掠过从前无数的景象,开心时,伤悲时,静默时,等待时……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刀光剑影,王朝倾颓……
都如云烟般消散了。
难道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了吗?
水道狭窄混沌,她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拉住——
可到底意难平啊——
她做错了什么?
沈云亭又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她们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四肢麻痹,她开始失去了知觉。
心上不觉一片酸涩,沈云亭从前的一身伤是为了沈谦的公道,如今的一身伤是为了守卫京城,可她们拿出性命守卫的——
是怎么样的一群人呢?
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她沿着水道,顺着急流,在即将失去知觉之际,一阵巨大的力量将她从水中捞起,四周漆黑一片,唯一能闻到的是新土的气味。
“咳咳咳——”
“你不会水?”
“咳咳咳——”她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的衣物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紧紧裹住。
他们现下在何处?
扬榷反应过来,手指触上土墙,轻声道:“是密道。”
这密道四壁上还是凹凸不平,应是新挖就不久。
红莲还未从水道里出来,她略定了定神,不由问道:“国主究竟想要什么?”
“劫后余生,郡主想的不应该是——如何复仇吗?”扬榷的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洗了个澡,应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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