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端解释道:“也有一说,是娥皇女英二妃泪尽泣血,故而有了这湘妃竹。”
沈孟的步子一顿,看着众人往花厅上走去,他缓缓弯下腰,伸手落在一片竹叶上。
檀香的味道比方才淡了一些,他随之闻到了一股被檀香掩抑的血腥气。
月光晕迷,风灯朦胧,他觉得指尖黏腻,低头一看,食指上是被他抹开的暗红色。
“沈将军?”
沈孟猛然回过身,不知何时郭守信和傅中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此处。
第三部分·24
傅中笑着接道:“湘妃竹在京中少见,连沈将军都颇为侧目。”
沈孟凝眸,随着二人走向花厅,却不由思索方才在园中湘妃竹上发现的血迹。
这薛府当中点燃的檀香,未免过于浓烈了。
檀香味辛,恰恰能很好地盖过这里的血腥气,明显就是有意为之。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决定来到薛府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争斗。
薛端本来为他们安排了驿馆,扬榷突然起意要去得意楼,去了得意楼却以思念锦州菜肴为由,随后领着众人来到了薛府。
事出无常。
沈孟的目光落在扬榷明艳的背影上,站在花厅当中的人神态自若,不时摇着折扇,脸上的笑意在花厅里橙黄色灯笼的映照下,似真似幻。
扬榷。
他一定知道什么!
或者说,他一定参与了什么!
那么——郭守信呢?
郭守信是偶然知道薛端的妻子擅长烹饪锦州菜,还是与扬榷一唱一和?
刚刚这里发生过的争斗,薛端难道不知情吗?
或者说——
他亦是其中一方?
是谁要动手?
他们又要对谁下手?
难道皇上不打算让扬榷活着离开许州?
心乱如麻之际,一阵闷热的夜风扑过来,带着夏夜的湿气,让人觉得尤为闷热。
“这位将军,快开席了,请入座吧。”
听见声音,沈孟回过头,看见几步开外恭敬地站着一个薛府的下人,衣衫整洁,又比一般的下人要稍显华贵,仪度带着几分威严,看起来应该是薛府的管家。
沈孟点头,随即去往了花厅入座,晚宴刚开席至一半,天气愈发闷热了起来,仿佛有了雨意。
扬榷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感慨道:“薛将军果然说得对呀,纵使傍晚时分晚霞如幕,这入了夜以后骤雨倾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话音刚落,就有稀疏的雨滴落在了阶前。
薛端颔首:“端已经命人为诸位准备了暂住休息的房舍,今夜便委屈诸位在此府中安置了。”
众人一齐看向扬榷。
毕竟扬榷身为西蜀国主,又远来是客、
伴君如伴虎,他们不过是随行伴驾的人,吃什么,住在哪,多半得看扬榷的意思。
扬榷点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雨渐有淅沥之势,与花厅中的丝竹管乐之声交融在一处。
正是筵席未毕之时,方才在园中沈孟偶然见到的那位管家近前来,请道:“夫人听闻郡主曾受艺于蕉鹿先生,特来请郡主前去赏琴。”
“放肆。”薛端眉心微微蹙起,轻声训斥,随即放下手中的酒杯,对李明卿解释道,“郡主,内子日前新得了一把琴,只是晚宴未毕,就来请客,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妨。”李明卿淡淡道,“今夜多谢薛将军盛情。”
薛端摆摆手,示意管家:“你去告诉夫人,郡主连日车马疲累,不如改日再请。”
扬榷手里的折扇合上,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昔日在蜀王宫,本国主就有幸与郡主同赏古琴绿绮,不知薛夫人得了一把怎样的好琴,本国主能否与郡主一同前去赏琴?”
见扬榷已经起身,其余人等皆站起来,薛端颔首引路道:“这是自然。”
扬榷回过身问其余人等:“几位将军可愿一同前往?”
郭守信摆手道:“我是个粗人,只晓得领兵打仗,这等风雅玩意儿我可不懂!”
沈孟眸子微微一沉,目光透过细密的雨珠,落在庭院深处,却见那一侧的檐下有几个陌生的影子,不由道:“薛将军的府邸很是别致,能在雨中观赏一番,别有意趣。”
李明卿和沈孟的目光在空中有一瞬间的交汇。
她本以为沈孟会与自己一同去会见薛端之妻,只是眼下看来,沈孟已经另有打算。
雨势越来越大,李明卿和扬榷沿着回廊,跟着管家一路东行,绕过了花厅后面的矮墙,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向后园深处的两间耳房。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下来,不时有几滴落在她的雪缎云袍上。
“雨真大。”扬榷走在李明卿身侧,幽幽地感叹道。
管家走在前面,手里的风灯轻晃了晃,微微侧过身答:“这雨今夜只怕是不会停了。”
扬榷认真的看着李明卿:“这么大的雨,最适合——”
最适合杀人了。
李明卿抬眸,看见扬榷的眼睛有如这夜雨倾盆的天幕,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却还来不及多看一眼,扬榷已经跟着管家向前走去。
房门缓缓打开,看见房中的妇人背着身坐在一把特制的轮椅上,故而难以判断其身量,只是遥遥一看这背影,便让人觉得气度不凡。
像是有人在雨幕里打开了一幅丹青,而背对着他们的人便是画中人。
薛夫人的手轻轻握住椅子的轮轴,椅子缓缓转过来,一道电光自夜空中劈扫下来,映照在屋内人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李明卿微微有些失神之际,忽觉身后有一道影子落下来,应声倒地的竟然是扬榷。
她退了一步,身后的退路被管家挡住,门闩应声落了下来。
扬榷被管家扶至墙角一处,确认了他已经被打昏至不省人事。
管家站至薛夫人的身后,面色平静。
纵使她不懂武功,都能看出来这个管家的身手绝非常人。
这薛府,这薛夫人……
都是难以预料的变数。
“你们——要做什么?”
薛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扬榷,淡然道:“民妇锄荷,请郡主共赏古琴。”
既然是赏琴,又何须将人打晕?
李明卿注意到锄荷在轮椅之上的下半身盖着烟色的软毯,她顺着锄荷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古琴身上。
琴身通体漆黑,翠玉琴轸,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乍看之下不过寻常,却见琴身一侧留下了一个特殊的印记。
“这是……”
李明卿看着这把古琴,眼底不乏讶异之色,她断然没有想到,薛端的妻子锄荷请自己赏的琴竟然是四大名琴之首,声名还在绿绮之上的古琴号钟。
锄荷会心一笑,一眼便知道李明卿已经认出了案几上的古琴就是号钟,不由赞道:“不愧是蕉鹿先生的弟子。”
“我师一生都在寻找号钟的下落,不想今日在薛府中得见号钟。”
李明卿收回自己的目光,思绪飞转之际,却也不停地思索——
为什么这把琴会出现在薛府?
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薛府。
锄荷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把琴?
真如薛端所言,是偶然间得到的吗?
这样一把不凡的古品出现在西州的边陲小城,怎么可能没有传出一丝音信?
薛夫人示意她入座,缓缓道:“郡主是不是很奇怪,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会有这样一把琴?”
李明卿点头:“是。”
“郡主可知古琴‘号钟’有怎样的故事?”
“此琴本为伯牙子所有,后来流落民间,桓公出游遇到抱琴沿街乞讨的小儿舍命护琴,便将其带回宫中,赐名号钟,修习琴艺。后来桓公征讨鲁国,忽然听见号角声声,钟鼓鸣鸣,正是号钟在奏乐——”
李明卿没有继续往下说。
号钟的旋律雄浑悲壮,可令千军万马斗志昂扬,雄心万丈。
齐桓公征讨鲁国果然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大胜而归。
这把琴传至后世——向来只为皇室之人所藏,又怎会落入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手中?
李明卿看着锄荷,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民妇锄荷。”
“我问你——锄荷究竟是谁?”
窗外的雨骤然变大,只听见雨滴刷刷冲刷着地面,打落在叶面上的声响。
沈孟缘着园中的鹅卵石小径轻轻走了几步,这石子应该是江边的石子。
薛端撑着一把烟色的油纸伞,跟上来道:“沈将军,雨势太大了,不如几位先回房歇息吧。”
沈孟转身之际,一道闪电映照着园中的景致,一抹黑影在光影之中杳然闪现,又归于黑暗之中。
“好。”他撑着伞,随着家仆往西行了一阵便可见几间客房透出来昏黄色的灯光,指引着他们去往那边。
沈孟站在门口,目送着薛端消失在雨幕之中,轻轻阖上房门,房中的窗下出现了一道黑影。
影低沉粗粝的声音响起来:“薛府诡异,不宜久留。”
沈孟环顾了四下,坐在桌前,桌上奉着一壶热茶,茶水上面浮着几片薄薄的姜片,香气却并无不同。
影出手制止了沈孟倒茶的动作,雨水顺着她的衣服淌在地上:“这茶,不能喝。”
“嗯?”
影果决道:“有人要在薛府动手。”
沈孟清了清嗓子,松开了手里的茶碗:“你在暗处,是不是一无所获?”
黑色的面纱盖住了影脸上所有的神色,唯独露出了一双眼睛,沈孟就是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半晌,影方回答道:“是。”
桌上陶炉里的炭火将陶瓮里的水烧开了,水汽氤氲,顶得盖子扑扑地响动,沈孟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一般,缓缓对影道。
“南楼的影卫,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在园中的湘妃竹那里,明明有血渍,你却没能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
影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如果那里没有发生过命案,那就不必点燃这样馥郁的檀香来欲盖弥彰。除非这檀香另有他用。”
夜雨骤急,打在窗外不远处的蕉叶上,溅落在窗纱上啪啪作响。
沈孟透过窗纸,看见近旁的一侧突然熄灭了房中的灯,她的目光落在剑柄悬垂着的坠子上,交缠的红绳一股一股,步步为营,紧密勾连。
房中烛台上的火焰轻轻闪了一下,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神秘莫测。
李明卿看着锄荷,平凡的五官容貌,这不是一个长得好看又夺目的人,却说不出哪里有些不自然。
薛夫人缓缓点头,肯定道:“锄荷就是锄荷,是薛端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民妇。”
“绝不可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她无意留在房中与人纠缠她究竟是谁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李明卿转身欲走,却被锄荷身后的管家及时地挡住了去路。
端坐在轮椅上的薛夫人淡淡笑道:“纵使我眼下行动不便,郡主也不要想离开这里半步。”
“你将我引到此处,究竟是为什么?”
“郡主且先坐下试一试这把号钟,我便告诉郡主答案。”
李明卿蹙眉:“我若是不依呢?”
“看到墙角躺着的那位了吗?郡主可以不依我,只是这西蜀国主就不能够活着离开许州了。堂堂西蜀国主,死在了许州这样的地方,皇上会不会治郡主和沈将军的失职之罪?西蜀的将士会不会举兵犯我朝西州十二府?西州的百姓会不会受苦?这都在郡主的一念之间。”
李明卿轻轻吸了一口气,盘膝坐在号钟之前。
指尖触及琴弦,发出一个徵音,琴声奇古透润,静圆匀清。
一曲终了,她听见锄荷轻声道:“听说皇上已经为郡主和沈将军赐婚了,一对璧人,天作之合,让人艳羡。”
语气端的是无关紧要,偏生里面没有半分真正的艳羡。
“夫人说过,我试了这把号钟,夫人就会告诉我答案。”
“是。”锄荷的语气不着边际。
“明卿洗耳恭听。”
“民妇将你引到此处,当然是为了——杀了你呀。”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到只觉得窗外的雨生生地冲刷着她的肤骨。
第三部分·25
京都宫城中,朝晖殿上。
新帝李焕拿起一本奏章,心烦气躁之下将奏本合上,扔在了龙案的一侧。
内官缓缓近前来,小声禀道:“皇上,钦天监求见。”
李焕懒懒抬眸,本就不悦的神色里更添了一丝不耐:“钦天监?”
“钦天监徐振徐大人,他的兄长曾因极力陈言迁都,而被兵部侍郎傅中傅大人手刃于朝晖殿上。”
李焕没有说话,内官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眉心微微一蹙。
彼时他被人要挟着坐上这个位置,想来真是屈辱。
殿内的烛光把他的面色映照得忽明忽暗,不多时,李焕轻轻抬手:“宣。”
在殿外等候了半夜的人伏首垂眉,紧跟着内官的步伐,轻手轻脚地走进朝晖殿,对着高坐在盘龙椅上的人跪拜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徐卿深夜入宫,是为何事?”
“启禀皇上,微臣夜观星象,见紫薇星有异动,实乃——”钦天监顿了顿,故作了扶额擦汗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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