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男人小声问道:“他如何了?”
女子的声音娇柔孱弱,有几分熟悉:“还好。”
久久一阵沉默。
“我去看看他吧。”
“他此时最不想看见的人,应该是您。”
又是一阵沉默。
“国主已经渐渐醒了,病情有所好转。”
国主!
“这个,你拿着——”
“知道了。”
“阿娆……谢谢你。”
声音渐小,李明卿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只觉身后的那个黑影像一张大网将她笼罩,暗沉沉地,明明四周开阔,她却只觉得透不过气来。
人已经走远。
身后的人轻轻一哂:“娆姬和——斤竹,真是关系非同一般。”
“我听到了西蜀宫中这样的秘密,平王殿下会不会杀我灭口?”她顿了顿。
娆姬和斤竹。
娆姬和斤竹竟然真的如同扬榷那天所说——
折扇被他合拢,轻轻握在手中,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不意外。
“关系非同一般真是值得推敲的一句话。杀你灭口?有什么用?”
咦?
他说的有用是指什么做什么用?
却见到沈孟沿着画廊从未央宫里出来。
他真的进了未央宫?
他去做什么?
心底那股不详的预感紧紧地揪住了她。
“郡主还进未央宫去吗?”平王问道。
“不了。”
第二部分·14
已至戌时,玉瑶台上觥筹交错,遍燃灯烛,亮如白昼。
厅堂内爽朗空阔,东西两侧摆放着金丝楠木椅,椅背上罩着茜色的织锦,北面主人的坐席则是一张三屏风榻。
宾客陆陆续续地在玉瑶台上入座,太子,宁王,平王等人依着东首坐下,秋风乍起,坐在玉瑶台上的众人听见内官道:“辞玉公主到——”
辞玉一身红衣,却穿了一双红色的长靴,腰带束起,红白相间之间英姿尤是。
太子斤竹微微抬起头,目光像是锁在了辞玉那张脸上,
辞玉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从斤竹的座前款款走过。
忽然,转过脸,辞玉对斤竹嫣然一笑。
“叮铃——”手中的琉璃盏竟脱手,碰上宫婢手上的酒壶。
“殿下——殿下恕罪——”宫婢慌乱中收拾。
“太子哥哥,也太不小心了。”
斤竹站起来,并无愠色,竟有些落寞道:“我去换身衣服。”,行色匆匆,连脚下的步子都紊乱了起来。
辞玉的嘴角浮起一个异常幽冷的笑意。
十二个腰肢柔软的舞姬清一色着青衣,宛若章台柳,盈盈摇曳,步步生姿。
“郡主,安远侯,这一支《采薇》可还能入眼?”
辞玉的目光落在沈孟身上,沈孟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沈孟饮罢,才觉察,竟然是欢伯。
此酒原产于蜀中,焦延寿曾有言:“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这欢伯酒性甚烈。
辞玉笑了笑,浅啜一口。
殷红色的口脂留在杯上,甚是撩人。
“好看。”沈孟如此答。
辞玉对这个答案尤其满意,拍手道:“好看就好,那我们来听曲吧。”
话音刚落,厅堂内的灯烛灭了一半,月色相撩,将园内的景致衬得影影绰绰,煞是好看。
女子的上半身映在屏风上,双唇饱满,颈颌流畅,云鬓高起,珠钗错落。
屏风后面忽然传出来一声琶音。
平王斜倚在榻上,感慨道:“云珠夫人的琵琶确是一绝,不过已有珠玉在前。”
除却琵琶的声音,整个厅堂内在没有其他声响,却能让人在这静谧平和的表象下感觉到人蠢蠢欲动的欲望和野心。
娆姬站在未央宫的门口,远远地听着玉瑶台上的演奏声。
岁月荏苒。
她从阿娆变成了娆姬,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不知道要去向何处。
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过了今晚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发生改变。
“阿娆——”
她身子僵住,微微转过身,夜色将她复杂的神色一点一点敛藏起来。
她回过身:“太子殿下。”
“你该进去了。”
就好似鲜花着锦,《绿腰》渐渐到了尾声,盛唐长歌浩荡也会有结束的那一日。
热闹,繁华,富丽,好像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她身披这重重落寞,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了,是时候进去了。
“娆姬夫人到——”
娆姬一路款款而来,雪白的肌肤一开始在跃下泛着淡淡的青色,透出一股沉静的气度来,颈上的红痕已经淡褪,笑容柔和:“国主晚间服了药已经歇下了,特命本宫前来向公主贺寿。”
辞玉淡淡点头:“辛苦夫人了。”
曲已毕,屏风后的美人探出身子,语气有些尖锐:“姐姐侍奉国主,真的是转不开身,连开场都耽搁了。”
“是啊,错过妹妹的《绿腰》,实在是遗憾。”
“姐姐说,妹妹这一曲比你当年如何?”
见惯了后妃争宠,想来也不是什么让人奇怪的场面了。
娆姬走到自己的桌前,弯下身子,拿起酒壶,缓缓斟上一杯,递给云珠:“自然更胜一筹。”
李明卿客气地赞道:“气韵连贯,落落有致,尽显盛唐气象。”
座中亦有人点头附和,云珠夫人笑意从嘴角伸到了眼窝。
自以为已经压过了娆姬一头,眼前那杯酒便让她心花怒放,
“谢姐姐。”云珠夫人掩面饮下,抿抿唇,对众人欠身道:“妾身先去换一身衣裳,众位妾身先失陪了。”
人已摇曳地走出厅堂,沿着画廊走向未央宫。
平王哂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想当年,娆姬娘娘得父皇青睐,也是这么一曲《绿腰》。”
娆姬的神色有些许黯然,却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高旷,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这里的一幕一幕。
“七皇兄也真是小气,只送了一坛酒,便将我的寿礼敷衍过去了。”
“哈哈哈——”扬榷笑了,轻轻抚掌。
厅堂内歌舞相续,平王手下的舞姬献上了一支李娘子破阵舞。
鼓声滔滔,整个厅堂上才正式热闹起来。
李明卿只觉得今日之景象与那日公主府中,有几分相像。
或许是自己多心,太过紧张因而被这鼓声引导了。
还是平王——意有所指?
初入御园至厅堂中,一切华丽精美,令人炫目,这样的靡靡之夜却让人心上的不安,越发地纠缠在一块。
夜里的凉风徐徐而来,李明卿一侧头,看见一语不发的沈孟,他的额上竟有了一两颗汗珠。
他虽然坐在案几后,赤霄却伏在一侧,他触手可及之处。
破阵舞未毕,沈孟忽然离座,并未引人注目。
李明卿微微侧目——他去哪里?
入席之前他去了哪里?
看见了什么?
让他如此——不安?
还有自己曾经在昭狱中审问风寻机,风寻机直言当年的那封密函与西蜀国主苍术有直接的关系!
也就是沈谦的死——
就与西蜀之战有关系!
沈孟他——
是不是也查到了什么?
不多时,太子殿下亦从外面换了身绛色的常服再进了厅堂,沈孟亦尾随而返。
平王侧着头道:“二皇兄可算是回来了,换了一身衣服竟错过了我为九妹妹准备的破阵舞,实在是可惜。一会我那一坛子老春,二皇兄可要先自罚三杯。”
斤竹点头:“好。”
“二皇兄平日里滴酒不沾,今天倒很痛快。”
“七皇兄,你这样说来,太子哥哥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辞玉的目光如雾,“来人,取酒来。”
娆姬起身,领着宫人从一侧进来。
琉璃酒盏玲珑剔透,那碧色的酒倒入其中,竟像舀了天上的星河,偷偷地做着飞升的梦。
煞是好看!
忽然有人惊叫出声,不知缘何,斤竹再次站起来。
酒杯打翻,琉璃碎了一地,那让人迷醉的星岚居然变成了刺目的鲜红色让在座的皆惊惧不已,呆呆地望着那地上的一滩红水。
只在瞬息之间,一股浓厚的腥味开始四溢,众人围了过去。
沈孟蹙眉,与宋青山微微相对视,俨然已经确认了是什么。
辞玉蹙眉,声音变得森冷:“似乎是血腥气?”
“正是血水。”在一旁不出声的宁王忽然接口道。
第二部分·15
宁王正要伸手一触,宋青山阻拦道:“宁王殿下,小心。”
他取下来随身带在身上的布帛,取出一根银针,一探。
光亮的音色立即变得乌黑,众人不由往后退一步:“这血水有毒?”
“是。”
太子已经沉下了一张脸:“七弟,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众人的目光一致看向平王,有惊异,有怀疑,有鄙夷,唯独就是没有相信。
“嗯?”扬榷挑眉,“你们觉得是我?”
斤竹再次确认道:“这酒是你送的吗?”
“没错,是本王送的坛子。”
辞玉道:“那为何现下变成了这样?”
“那本王怎么知道?”扬榷耸肩。
辞玉挑眉,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你要毒害太子哥哥?”
“本王可是把酒送给了九妹妹。”
“可七皇兄却坚持要在这筵席上喝这坛老春。”
“那本王又怎知太子会先饮下这杯酒?”
“七皇兄不问我倒还忘记了,太子哥哥去换了衣裳,是七皇兄坚持要他自罚三杯。”
扬榷嘴角一弯,笑得讽刺:“如果本王要下毒,那应该让这坛酒多过几个人的手,让事情更加复杂,来减轻自己的嫌疑才对。”
辞玉坐回主位上,问道:“除了平王,还有谁碰过这坛酒?”
她看向娆姬,娆姬深深吸了一口气:“公主,此事应该与平王殿下没有干系。”
众人诧异看向娆姬。
“娘娘——”娆姬身后的婢女蓦地跪下。
“娘娘,奴婢记得这坛酒还是殿下亲自送去的膳房,当时膳房里的人都看见了。”
李明卿展了展眉:“宫中的膳房往往是人多手杂,岂不是在那里的人都有嫌疑?”
娆姬抿抿唇,轻轻一叹:“郡主可能不知,膳房备好的东西都会一一用银针查验,今晚的夜宴设在玉瑶台,膳房的东西送到了未央宫之后会有人仔细查验。”
“那今晚负责查验这些东西的是谁?”
既然有人查验,必然可以问出一二。
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是本宫。”
娆姬垂下眼帘,神色凄然。
平王挑眉继续道:“若说到还有谁去过未央宫,我很想问一问安远侯,暮色四合,安远侯一个人到未央宫去见了谁?做什么?”
珠帘微微的响动声中,厅堂内气氛凝重,人人肃穆,亦不免惊讶万分。
太子道:“七弟,你确定安远侯去了未央宫?”
“郡主不是也看见了吗?”
李明卿面色一白,手在袖中微微握拳,看着沈孟,薄唇微启:“是。”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辞玉看向沈孟:“侯爷去未央宫做什么?”
沈孟的手紧紧握住赤霄。
忽然听见西边的厅堂外有什么动静,众人回头发现一身黄色宫袍的云珠夫人花容失色,跌跌撞撞朝厅内跑过来,神色惊惧,好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赶着她。
宋青山站在最西首,往屏风后一拐,云珠夫人却已经倒了下去,伏在地上。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啊——啊——唔”
她紧紧扼住自己的喉咙,神态如狂。
娆姬反应过来,蹲在云珠的另一侧,紧紧握住云珠扼住自己喉咙的手,失声问道:“宋公子,云珠妹妹是怎么了?”
云珠的手被娆姬紧紧握住,眼睛通红,看着宋青山,好像在向他求救,一滴泪滑落出她的眼眶。
肢体痉挛,好像在遭受五内俱焚的极刑。
“是中毒。”宋青山一切脉,果决判断道。
先时的美人面上狰狞凶狠,五官全然扭曲,双眼已经紧闭上,面色发青,嘴角已经流出白沫,七窍业已经渗出血来。
“来人,快去请太医。”
“等等——”
宋青山伸出手在云珠夫人鼻下一探:“云珠夫人已经故去了。”
娆姬腿下一软,幸而被身后的婢女扶住,喃喃道:“没救了?宋公子,你再救救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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