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寻机面色骤变,握住酒杯的手不住地颤抖,面色一红一白。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风寻机借此站起来,走到窗边。
李明卿微微一抿杯中的竹叶青。
竹叶青。
滋味缠绵,缠绕不绝,直通心腹。
果然是沈云亭喜欢的酒。
她站起来,看见庭院中的人扑在一具尸首上,嚎啕大哭。
风寻机直指着下面,嘴角微微一颤。
那个扑在尸首上痛哭的人,是他的儿子,风棠。
风寻机指着远处的人,正要出声,忽然听见身后的人道:“风大人,菜还没有开始吃,何苦这么着急?”
一旁的侍卫押住风寻机的双臂,将人按回在座上,下面不大的声音恰好清清楚楚传入他们耳中。
第一部分·22
沈孟挡住了风棠的去路:“风公子,事情还没有说清楚。”
风棠笑了起来:“你要我说清楚什么?”
“香寒是你杀的吗?”
鬼手反手一掌,沈孟的肩头的旧伤溢出血来。
“咳咳——”
风棠嘴角凝起一片笑意:“鬼手,你告诉他,香寒是怎么死的。”
“意图行刺主人,被我发现了。”
“沈大人,你听清楚了吗?是那个女人要行刺我。”风棠抬起头,神色轻蔑,“然后我握住她的手,把即将刺入我心口的银簪反手刺向了她。哈哈哈哈——我之所以会选择告诉你,那是因为——你——也活不了了。”
偌大的庭院里悄然无声。
风棠看向沈孟:“像他们那样卑贱的性命,能够换取我们一时的欢心,已经是对他们莫大的恩赐,沈大人,你说是不是?”
昨日未时,大火漫天。
他看见香寒向自己走过来,捕捉到那个女人神色当中一丝稍纵即逝的不自然。
寒刃在她的袖中一闪。
这个蠢女人。
他道:“你丈夫焦山想杀我,你也想杀我,对吧,焦夫人。”
他不意外地看见香寒神色陡然凄厉起来,挥起袖中的银簪对着自己的心口刺下去,鬼手反手握住香寒的手,扣住那只手上的银簪,对着香寒的心口。
随后他握住鬼手的那只手,缓缓地,轻蔑地将银簪刺入她的肤骨。
“啊——”
被困制的身体甚至无法挣扎——
声音闷在人群的喧沸中,最终无迹可寻。
畅快啊——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卑贱的人。
这样卑贱的性命,本就不该存在!
鬼手扶住香寒,密集的人群之中竟无人察觉这个一身紫衣的女子已经摇摇欲坠,却还在遭受着最后的凌迟酷刑。
眼睛骤然睁大,嘴角溢出来几滴血珠。
香寒看向风棠的目光中尽然是仇恨——
终于——
终于能够这样把恨意全都暴露在阳光下——
他微微拂袖,手指尖扫过自己身上适才香寒沾染过的地方,想要掸掉她留下来的气息,嘴角露出讽刺的笑意。
他平视着香寒:“你别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就在昨天,我看见你妆台上的夕颜锦囊,觉得十分眼熟。后来我一回想,同样的花色,我四年前见过的。在云津池边,那个叫做焦小宁的小孩子,也就是你儿子,腰间就挂着这样一个锦囊。”
“你们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他是这么死的吗?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们!”
“他在池子边上摔了一跤,锦囊掉下去了,他求我帮帮他,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那笑意越加诡谲,香寒的神色凄苦隐忍,看向风棠的眼神仿佛是看见了绽放在腐土之上的恶之花。
“我用绳子绑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浸入水中。”
“他不是想要那个锦囊吗?那就让他自己去捡呀!”
“哈哈哈哈——”
“看见他呛在水里求我,我觉得非常快乐!快乐极了!后来他发了心疾,看着他那个难受的样子,我就越加觉得畅快呢!”
香寒的嘴角流出一串血珠。
大火烧得沸反盈天,将风棠满带笑意的脸映衬得狰狞可怖:“我昨晚派人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救我喝下鸩酒,就是为了接近我,然后杀了我。只可惜——啧啧啧——”
“像你们这样卑贱得不能再卑贱的性命,只配让我们取乐。”
“太蠢了。不仅仅是性命卑贱,还很愚蠢。实在是太可悲了。顺便再告诉你一句,这场大火,也是我自己点的,不为别的,只为了让焦山从此以后在狱中度过余生。”
香寒愕然地睁大双眼——
倒在地上,再无知觉。
鬼手从地上抽出快雪,握在手中,剑尖对准了沈孟。
“所以焦小宁也是因你而死?”
“是又怎么样?”风棠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石俊生疯了,赵有庆死了,证据呢?焦山如果有证据,早就一纸诉状告到了京畿府,他又何必纠缠于我?你说我杀了香寒,证据呢?你们没有证据!”
“焦山想杀了我,他杀不了我。”
“你们也想杀我!但是你们都杀不了我!”
“处心积虑,最终也不过是枉费心机。”
他看向那具尸体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鬼手扣住了沈孟伤势略重的肩膀,将人往内衙的门上甩过去。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焦小宁?他只是一个孩子。”
风棠转过身,走到沈孟不从远处,自上而下地晲视着沈孟:“为什么?”
风棠的笑意凝在脸上,一抹忧愁一闪而过。
耳畔响起一个严肃的斥责。
“我怎么有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
“你就不配姓风!”
“滚出去!即刻滚出书房!”
那天他与石俊生从官学回家,被夫子斥责,他知道回去之后又要面对父亲的斥责,两个人走到了云津池附近。
“大哥哥你为什么伤心?”
那个孩子站在他身旁,长得粉妆玉琢,嫩生生的。
石俊生摆摆手:“去去去去——不关你的事。”
石俊生跟在风棠身边道:“风棠,你不要难过了,你看陈夫子那个迂腐样子,他就是输了酒钱,所以才说你提出来的经纬之论不好。”
焦小宁睁大眼睛,对着那两个人道:“经纬之论?我听我爹说起过,大哥哥,你们看见我爹了吗?等找到了我爹,我让他教你。”
他的眸子骤然一沉。
无论什么人都能对他的文章指手画脚。
连市井小民都要对他的文章评头论足。
“走走走——”
石俊生一摆手,将他一推,焦小宁脚下一滑,咕噜滚到池子边。
“咚——”什么东西落入了水中。
一个锦囊浮在水面上——
“大哥哥,你们帮帮我,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焦小宁的手,圆滚滚又白嫩嫩,从岸边伸出去,尽然够不着那个香囊。
他看见远处的密林里面挂着一捆绑柴火的绳子,心如顽石,沉入了这一片静水的水底。
恶意,从这寒冷的池水之中,弥漫至他的心底。
他眸子一沉,对焦小宁道:“我帮你,但你要乖乖听我的话,我才能帮你把你娘留给你的东西捡起来。”
“谢谢大哥哥,一会我见到我爹,我让他教你怎么作经纬文章。”
“我用绳子捆住你,你下去捡,我再把你拉上来。”
“谢谢大哥哥。”
他把焦小宁的手脚束缚起来,微微一用力,将那个孩子一推。
“唔——”
“哗哗——”
“喔——”
孩子在呛水。
“大哥哥——不要——”
埋在心底最深的恨意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他与石俊生一次一次提起绳子,又放下,再提起,再放下——
焦小宁面色青紫,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为何他的痛苦让自己这般快意——
活该——
卑贱如斯,活该痛苦!
直到最后,那个一直挣扎的小人儿——
不动了。
风棠的思绪到此凝滞住,回道:“这样卑贱又愚蠢的人,何必让他活在这世上。”
诡谲的笑意刺破云端,“是我,用绳子绑住他,将他吊在水里,淹死了他。”
“他只有四岁。”
“那又怎么样!”
风棠的面目扭曲得像一张揉皱成一团的纸。
他四岁的时候早就离开父母的膝头,困坐在书房当中,一睁眼就是冷冰冰的戒尺和书卷。
“鬼手,你还在等什么——”
沈孟疾退,撞上了内堂的门。
“咚——”
鬼手凌厉的鬼爪即将落下,躲藏在房中的师爷和知府破门而出,扑在了沈孟身上。
“啊——杀人啦!”
“啊——救命啊——知府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以后就全托付你照顾了啊——”
隐伏在四下的影卫倏忽间落在西郊衙门的庭院中……
风寻机站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身后冰冷的目光:“风大人,令郎刚才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要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那就去昭狱里听吧。”
一个手势,隐伏在四周的兵士鱼贯而出。
李明卿走下楼,看见沈孟靠在一旁的墙上,肩头的血渍红了一片。
他无力的提起快雪,走到自己身前,微微上前一嗅。
嗅到李明卿身上淡淡的酒气。
是竹叶青独有的撩人的芳甜。
沈孟弯唇:“我在这里以命相搏,郡主在楼上喝竹叶青,真是不公平。”
李明卿看着他,不说话。
沈孟挑眉,神色仍有几分不羁。
现下他已经身负重伤,伤到已经没有力气再提剑了。
“咳咳。”
他走过她身旁,李明卿忽然一伸手,拉住了沈孟。
那个人两眼一闭,蓦地往她身上倒去。
“沈孟?”
“你醒醒!”
“沈孟?”
李明卿抬手,轻轻落在他的眉间。
眉眼鲜活,带着朦胧的熟悉。
沈云亭,我知道是你。
第一部分·23
事情处理完已经是后半夜,她回到房中,打开桌上的妆匣,那方汗巾已经很旧了,触上那方汗巾,她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人呢?”
“郡主,李叔亲自把沈大人送回沈宅去了,您就放心吧。”昭瑜眯起眼睛,暗暗一笑,这一笑落在李明卿眼里。
“昨天我让你查的事情,查清楚没有?”
昭瑜正了正颜色,从袖中取出一封蜡油密封的信函:“南楼按照您的吩咐,事情已经查到了。”
昭瑜放下东西,轻轻退出房中,拢上了房门。
烛影摇曳,她握住密函的手,微微颤抖。
她要触碰的,是她从未触及过的过去。
打开它——
打开它——
真相就在你面前——
他的身份也就此明了——
打开它!
她从没有想过沈云亭有一天还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更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再见到沈云亭,是这样的情形。
她为什么不愿意告诉自己呢?
她甚至想现在就到沈宅,拍着桌子,指着那个混蛋——
她怎么可以瞒着自己这么久!
这么多年!
她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么牵挂她!
这个混蛋!
又或者——现在就到沈宅,拍着桌子,告诉这个混蛋——
自己再也不要理她了!
多少的往事涌上心头,就像那年深冬,她接到沈家举家入狱的消息,匆匆赶回京城,却在岭南沉船,漫灌进鼻腔的河水一般——
那些往事仿佛要把她淹没。
李明卿拿起密函,打开桌上的灯罩,火舌带了几分猖狂的意味,很快把那一卷未拆开的密函烧成了灰烬。
她已然确信这个人是谁。
无须再证明,她非常确信这个人是谁。
无论你过去经历了过什么,无论我们刚刚经历过什么。
从今以后,我们的终点,我们脚下的路,始终如一。
我知道。
我知道你也知道。
沈云亭。
三日后,李明卿带着昭瑜来到沈宅,看望因伤卧病在床的沈孟。
“事情现在怎么样了?”躺在床上的人比先前有了几分气色,李明卿记得几天前,这个人两次倒在自己身侧。
“风棠入了昭狱,两广总督风寻机也因为这件事情受到皇上的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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